“六万!还是蛮兵!”傅羿大叫起来,又是一口冷气:“老子给李彦宗那厮困住了,否则叫那些狗日的蛮蛮好看!”
我大笑道:“傅将军养好了身子,本相做主,让傅将军打到大食去!”
“谢明相!”傅羿不顾伤痛,行礼道,转而又有些犹豫,吞吐道:“明相,小将此番……孤守五泉山……粮草不足……所以……”
“兵阵之事,许多只能让他过去。”我叹了口气,道:“若是什么事都细细查究,那是我们打仗?还是后面那群文官打仗?”
“同是大越子弟,小将若是还有别的路走,也不至于此……明相啊,当日真是连地里的蚯蚓都给吃完了……”这个血性汉子,居然低泣起来。一路上的惨状,八千子弟只剩五百不足,这些都撞在我心里。当日路上的不急不燥,现在就像把匕首一样深深扎着我的心口。
我拍了拍傅羿的肩膀,道:“傅将军快些养好伤,你我还要好好喝一壶呢。”
傅羿轻轻点头。
帐外兵士们开始埋葬死去的同袍,我和傅羿听着一声声掘地的号子声,久久没有说话。
傅羿的确守了自己的诺言,最后一批离开这座大营。他说要把这座大营改成军墓,左侧埋自己的部曲,右侧埋李彦宗的兵士。我点头同意了,甚至同意立的碑上只刻:“万余大越子弟托体山阿”。同胞血肉,相伐太急……
※※※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歌我军魂。
军魂不可灭兮,唯有飞烟。
葬我于大湖之阳兮,歌我英灵。
英灵不可没兮,唯有哀伤。
葬我于乡梓之野兮,歌我父老。
父老不可追兮,唯有悲鸿。
葬我于天国之内兮,歌我家邦。
家邦不可待兮,唯有赤心。
天苍苍,地煌煌,神州悲,国有殇。”
※※※
傅羿和我都在墓前洒了酒,兵士们唱起了一曲我很熟悉的挽歌。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傅羿,好久不曾听过了。傅羿神情肃穆地等他们唱完,又回了两遍,低声对我道:“这是当年蒋帅西征殉国之后传出来的葬歌,听说是蒋帅的一个幕僚写的。在山南陇右一带传得很广,我们每次向死去的弟兄告别,都唱。”
我点了点头,听着这首歌从这些九死之余的人嘴里缓缓淌出来,的确是悲从中来,远远超出了我当年所作的意境。
“下山吧,”我对傅羿道,“早些休息好了,你这个大将还得披甲西征呢。”
傅羿最后望了一眼两丈高的石碑,呼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日后跃马疆场,身后总有这些弟兄们看着的。我也是吧……
下山的时候,傅羿从怀里掏出条丝巾,笑着递给我。我不解,接过细细一看,原来上面写了当初我命阴松子传的那段话。“那天大风,突然飘了几条丝巾来,兵士们还道是天神显灵呢。”我嘿嘿一笑,道:“我对那人说了,若是能让你听到这段话,我给他加官三品。”傅羿也笑了,不好意思道:“只是小将谎传了明相的口令,小将对兵士们说,等日后打退了李彦宗,明相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哈哈哈,”我大笑,“正和我意啊!等兵士们恢复些日子,能饮酒了,我亲自给众将士斟酒!”
“小将也就是为了鼓舞士气,明相莫怪!”傅羿急忙道。
“不可,军中无戏言!”我止住傅羿:“别看这些人今日只是兵娃子,其中定有日后统领大军的将军,说不定成就远高于你我啊。能给这些大越好男儿斟酒,是可名之幸!”
傅羿猛然单膝跪地,哽咽道:“末将,替那些弟兄们,谢过明相了!”
我拉起傅羿,看着这张久经风霜的脸,只想到前人的一句词:“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本是凄绝婉约之辞,用在此处也有了豪壮肃杀之味。
到了山下,有人报我柯良寿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还虚。我让人推我去了柯良寿的营帐,只见他盘腿坐在榻上,靠着屏风发呆。见我进去了,柯良寿还是愣了愣,才挣扎着要行礼。
我连忙让人止住,道:“柯将军受苦了。”
“谢明相。标下为君为国,不敢言苦。”柯良寿客套回了句。
我让人推我近些,看了看柯良寿的伤处,又在他脉上按了一会儿,道:“柯将军虽无大碍了,元气大伤,还是要保重身子啊。”
“是!”柯良寿道。
“柯将军,”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否认识大黑子啊?”
“熊德厚?”柯良寿略显迟疑。
“呵呵,将军好记性啊,莫非帐下每个兵尉的姓名将军都记得?”
柯良寿也笑了,道:“小将出身微寒,说不来话,就和下面人厮混得熟些。”
“好啊,”我叹道,“我大越多年不曾大动干戈,最怕的便是为将者不知体恤兵士。古之名将,不恤兵者有多少?难得有几个,也都为此丧命。万幸天怜我大越,倒让我见了几个爱兵如子的将军,呵呵。”
“明相谬赞。”
“柯将军,我日前碰到熊德厚,说起你勇猛威武,简直如天神下凡啊,呵呵。”
“嘿嘿,那家伙诨名大黑子,就是能大嘴巴瞎掰,明相别信他那些个。”柯良寿腼腆道。
“柯将军居功不傲啊。其实,此战我军人数虽不处劣势,但是敌军占了地利,将士们打得辛苦,我还是明白的,不必太过谦虚了。”
“明相,小将有一言想求明相。”
我从进来就看见柯良寿魂不守舍,想是有什么心事,现在给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敢立时答应了,只说道:“柯将军立了大功,不论什么,只要我给得了,定然不会吝啬。只是,若有违国法军纪……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明相,”柯良寿虽然不便,还是硬撑着单跪行礼,“前日在沙场之上,砍伤小将的,乃是小将的胞弟!日后若是能生擒此人,小将愿用功名前程换他一条性命!”
我一愣,没有答话。柯良寿却已经潸然泪下,哽咽道:“二十年前,小将与胞弟柯良福同在武啸星将军帐下效力,后来于抗匈一战中失散,再无消息。不料前日再见,他已经认不出小将了。”
“将军不会认错人么?”我觉得这事太过离奇。军阵之上,失散亲人的事实在太多,都道只有来生再会。现在能重逢,固然值得欣喜,但以此种情形重逢,上苍未免太过残酷。
“不会,阿福手背上那块红斑,那是出生便有的,算命先生说这块红斑注定他此生多杀戮,小将怎会忘记?”
“他现下是李彦宗手下卫尉?”
“看他甲胄,该是卫尉品秩。”
“好,日后若是能生擒,我定然不会杀他。若是柯将军能说服令弟弃暗投明,我以上将军礼待之。”我断然道。
“谢明相不杀之恩!”柯良寿一拜到底:“我和他自小相依,兄弟之情有如海深。此番见他身在贼营,定然不会任他一错再错。”
我扶起柯良寿,笑道:“先不必想那么远,还不知他去了哪里呢。不过看来令弟武艺高强,定能全身而退。你先养好伤,我还要给你和傅羿将军庆功,你们两个可都是大越良将啊!”
“多谢明相。”柯良寿行礼谢道。
“呵呵,柯将军何必如此多礼,好好养好了身子,我还等着和将军喝酒呢。”我又和柯良寿客套了两句,出帐让他好好歇息。
唉,骨肉相残,又何止柯良寿一家?
此番成功保下了五泉山,我军也损失惨重。李彦宗的军力显然不止两万,光是与柯良寿在白塔山血战,以及围山的人数粗略估算就该过三万众。我中军一万八千人伤亡近半,这等战绩显然不是两万人占了地利就能做到的。此番获胜,真是险胜,且仅仅是因为我军能熬下去……
我草草拟好了战报,就等着伤亡人数报上来,发回京师。那个李彦宗也不知道撤到了哪里,若是再回马一枪,我军也就危急了。一念及此,我连忙让探马营传出军令,大军再休整一日,明日退守蓝山镇。同时驰令后面的罗田营,速速赶来接应。
可惜不知道王宝儿现在在哪里,否则不管那么多先把五泉山区围了,李彦宗也就逃不出去了。不过今日一战,李彦宗还会走鹰嘴岭么?
我满腹心事地倒在榻上,等着困意来临。也不知道什么才闭上了眼睛,昏昏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居然睡过了头。听外面一切如常,该是没有什么事发生。我当初在高济行军,就是长古川跟在我身后那些日子,总是害怕一觉醒来已经做了倭兵的俘虏,虽然明知他们只是些娃娃兵。
叫亲兵送了一杯水,清了清口,总算好过多了。昨夜没有解衣,甚至被子都是半夜冻醒了才盖上的,早上起来头有些晕。可千万别着凉,这里离金城还有很长段路呢。
等我到了前帐几案前,人数的伤亡已经算出来了,压在我的签桶下面。我抽出仔细看了看,光是中军本阵的那半日冲杀就有四千人的伤亡!虽比我估算的少了许多,却还是太多啊。四千人的血,足以染红五泉山每寸土地了。当然,还要算上傅羿部的八千人。军报最后报上来的,傅羿部幸存者不过三百二十七人,连五百都不到。
我强按悲痛,在传回京师的战报上填了伤亡人数,然后落印。想了半天,还是装在绑有红绸的竹筒里,报了大捷,紧接着便让人先护着受伤将领后撤。如此两条军令同时颁发,或多或少有些讽刺。
在回到蓝山镇的路上,久久不见的阴松子终于又出现了。我哭笑不得,因为他真的和普通的江湖术士没什么不同。一件藏青的道袍上斜斜地有个太极,手里还提着“铁口直断,不灵免钱”的幡子。
“明相,”他有些激动,“卑职已经察明了李彦宗囤粮之地!”
我放下书,强忍激动,问道:“在哪儿?”
“在和镇。”
“和镇?那是哪里?”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且只是个镇,也不该足够囤积大军粮草。
“明相,和镇在平凉以南,只是个小镇,镇民不过千余人。地处荒滩,离水源又远,又无大道通达,是以在陇右都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卑职多方打探,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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