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放了心,冷场片刻,抄家的军官带着人马回到城下,对邱涛悄悄说了两句。我没在意他说什么,也懒得去管邱涛是何反应,只是顺从地让人抬了我入囚车。
囚车有两种,一种是人犯站着,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另一种是人犯跪着,同样顶上有个洞,把头卡在外面。如此设计,自然都是为了防止人犯逃跑。好在他们想得周到,知道我怎么也跑不掉,也就没有硬让我把头卡在外面。
不过邱涛还是让人给我上了枷锁。两手铐在前面,只能相握,连招手都做不到。十多斤重的枷木几乎压断了我的肩膀,我也懒得去和众人一一道别了。
我看看大路,只有些许平民偷眼相探,章仪和芸儿并没有出来。虽然心中不忍,但思索再三还是对邱涛道:“邱大人,咱们这就走吧。”
“转给他家里。”邱涛没有理我,把圣旨交给了孙士谦。
瘦马打了个响鼻,吃力地拉动囚车。车轮压过碎石路的尖叫在夜空中传出老远。我闭着眼睛靠在栅栏上,似乎见到了章仪当日持剑相逼,也似乎听到了芸儿当日在夜风中唱着:“大河滔滔,江水泱泱,纵是九曲东流,亦道不清可怜哀肠……”
芸儿仪妹,恐怕今生再无缘陪你们闻长空鹤唳,还好刹那芳华却已经赏过了……我不争气地又流下两道浊泪。一晃一晃间,囚车已经穿过漆黑的城门大洞,往南走去。
车马走了一夜,待天明时分才停下休息。邱涛骑在马上,走到囚车前,道:“昨夜还真吓出我一身冷汗,上次部里一别,有五年多了吧。”我不知道邱涛此言的用意,即便在兵部碰到,我和他也就是点头而过。当日大家都是五品衔,我又很快出征高济,不曾聚过,谈何“一别”?
“你为何不反?”邱涛突然问我。
我咧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哪里敢说‘反’字?”
“听说你有测字之能?给本官测上一测,如何?”
我猜他是在赚我口实,好编织罪名,道:“大人吉人天相,不测便可知前途似锦。草民重罪之人,恐怕测了不祥。”
“哼。”邱涛从鼻孔里回了一句,夹马往前去了。
到了午时,大队人马才又再走。一个兵役把个冻得生硬的馒头塞到我嘴里,差点硌掉了我的门牙。我刚用口水化开,才咬了一口,囚车被路上的石头一颠,馒头掉在了车板上。
突遭惊变,我也没什么胃口,掉了便随它去吧。不过一直到了晚上,他们也都没再给我饭食。我也可笑,居然自高身家没有问他们讨,饿着肚子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微微亮时,我再次被颠醒,发现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若是此时我不是身在囚车,一定会欢欣鼓舞,甚至放学生们一天的假。给文人说起来,受了大冤六月都会下雪,不过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也可能是老天爷落井下石。
天色入暮,他们扎营开帐,篝火上的肉食香气勾得我直吞口水。
“这位军爷,能否……给口饭吃?”我腆着脸,找了个看似忠厚的兵役,问道。
“你那儿不是还有么?吃完了再给!”他一指车板上的冻馒头,走了。
我只好咽了咽口水,忍住饿,靠在栅栏上打瞌睡。不管怎么样,总比在黑狱强多了,至少他们不会让我饿死。
天色未亮,我被寒露冻醒,传来一阵肠鸣。就着篝火,我看到那个馒头还卡在栅栏根上没晃掉。四周瞄了一圈,就连守夜的兵士也都迷迷糊糊打着盹。我慢慢往馒头那挪了过去,却因为带着枷板无法把馒头拣起来!
我估算了一下枷板的宽度,即便躺倒用嘴也叼不到……
“想吃么?”突然伸过一只手,捡起了馒头。
他背着篝火看不清面孔,我却从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稚嫩。尚未来得及开口道谢,馒头已经朝我飞来,冻得如同石头一样的馒头砸在我的额头,一阵疼痛,转而有些发麻,一股热呼呼的粘液淌了下来,糊住了我的右眼。
“让你卖国!让你卖国!”少年从地上捡起了真的石头,一枚枚朝我打来。我咬着牙,躬身躲避,还好夜色帮忙,大半的石头都被栅栏弹开了。
他惊醒了几个睡得不深的兵士,当即有人上来来开他。
“六子,别闹了。这种狗就是拉到柴市口凌迟的货,你现在把他打死倒白白便宜了他。”
石雨总算停了,我却被几枚打中了头,痛得流泪却无法用手抚摸。
天下都道我是卖国贼……
天亮之后,有人给我倒了一碗稀饭,虽然里面只有一些野菜,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并且为洒在外面的饭菜感觉可惜。
车队又开始走了,这次是往东。
我猜邱涛不敢在辽东大肆招摇,想绕道避开燕州、山海州等地。
车队行了两日,我每天都能喝上一碗热汤倒也不至于饿死。只不过天寒地冻,身上单薄的囚衣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寒邪入体,整个人时而如同火烧,时而如坠冰窟,嘴唇干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即便舌头上也没有一丝口水,想舔也舔不成。
“拿床毯子给他,再加一碗饭。”邱涛来看过我一次,吩咐手下。
日落月升,看着那些兵士围着火堆吃着烤肉还有酒喝,我升起一股恨意,恨不得当下撞死在这里,让邱涛吃不了兜着走,即便害不死他也让他升迁无望。不过细细一想,犯不着拿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人怄气,蜷缩了身子不让毯子滑落。
出了辽东路后两日,我碰上了贵人。
一队大越兵马从我们旁边穿过,邱涛怕惹麻烦,让人停靠路边。我抬头看到军旗上绣着个“韩”字,正思索着那是哪位将军,那边已经有兵士嚷道:“那囚车里是什么人?”
邱涛知道我在军中的根基,含糊答道:“等闲一个小贼。”
那兵士回头说了两句,车里的人似乎又吩咐了什么。
“一个小贼值得这么遮遮掩掩的么?”那兵士按着刀走了过来,邱涛看看他们人多,不敢硬拦,已经让那人看到了我。
“这……是明大夫么?”那兵士面露惊疑之色。
我顿时欣慰许多,虚弱地点了点头。
“将军!是明大夫!”那兵士喊着往回奔去。
前面已经走过去的兵士听到喊声也围了过来,车上走下一个将军,虎虎生威,却只有一条手臂。
不是韩广红是谁?
我喉头一哽,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韩将军!”
“明先生!”韩广红快步上来,一只大手握住栅栏。
我顿时有了力气,往栅栏那里挪去。
韩广红握住了我的手,声音居然有些哽咽,道:“先生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我感怀颇深,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当年西域珐楼城里,韩广红身受重伤还不忘保护我,后来军帐痛醉看他舞刀,换字结交……
“卑职听说先生授了辽东经略相公,怎么又……”
“唉,不提也罢。可名此行凶多吉少,大限将至能再见叔友一面也是你我间的缘分。”眼睛被风一吹,落下两滴浊泪来。
“先生怎能如此悲观……明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王法!”韩广红后面半句几乎吼着喝问邱涛。
邱涛眼见势变,也慌了,支支吾吾说了些自己也是奉命办事之类的废话。
“明先生是统领千军万马的人物,即便落了平阳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猪狗欺负!”韩广红说着,返身取了那柄五尺多长的斩马刀。
邱涛吓得勒马回避,颤声道:“你、你要反了不成!”
韩广红没有理他,一刀砍断了囚车外面的枷锁,打开笼门,又卸了枷板,叫了两个兵士抬我上车。
我看他脸上的那道疤红得吓人,拉住他的手,道:“可名重罪之身,将军这是何苦?”
“先生,这一路上强人盗匪不少,卑职也是为这位大人考量,保护好先生。否则先生若是被强人劫了,他也讨不了好。若是强人一不做二不休,连这些猪狗统统杀个干净,这大路通天,也没人看见!”韩广红冷声盯着邱涛。
邱涛自然不会听不出韩广红的威胁之意,没有作声。
车里,韩广红置了酒菜,又多铺了两床垫被。我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还能喘口气。没怎么说话叙旧韩广红便退了出去,让我好好休息。我从下午足足睡到第二天天明,虽然还是有些头晕体虚,不过死是死不掉了。
“先生好些了吗?”韩广红端着汤药进来,递到我手上。
我喝了汤药,丹田中一股暖气,道:“多谢韩将军了。”
“先生莫要客气,当年也是赖先生提拔才升到卫尉。”韩广红一笑。
我看韩广红的排场似乎不是卫尉能有的,道:“叔友何时升的校尉?”
韩广红登时红了脸,道:“说来还真不好意思。打高济时,立了些鸡毛蒜皮的小功,就调入李将军帐下,统领建安营。”
“恭喜叔友啊。”我笑道。
“先生莫要取笑了,高济一战,我部只是牵制防御,哪像先生统领大军横扫南北。开始我们还有些不服气,后来一过临津江才知道先生打得狠。当时真的是打出先生旗号便有人投降不战……李将军当时叹口气说:‘老夫打三十年仗,还没明子阳三年之功’。”
我黯然一笑,道:“往事如烟,倒是多谢李将军谬赞了。”
“先生……”韩广红拍了拍我的手,一时无言。
路过旗县的时候,韩广红给我找了个好地方,仔仔细细洗了身子,换了套衣服,人也精神不少。我当时看着自己失了血色的皮肤,轻轻摸着那些伤痕,心中针扎一般地痛。
肩膀上手腕上的皮肉都烂了,即便结痂也一辈子消退不了。韩广红脸上的伤疤也破了相,可那是他的战功,我这又算什么?
半月后,大道上人越来越多,往来的公家车马也不少。邱涛不再担心韩广红来硬的,渐渐放肆起来。
“就要入京了,若是明可名不在囚车里,恐怕韩将军也难做人!”邱涛大声道。
我没听到韩广红怎么说,想必是气得不成。
“韩将军,没多少路了,囚车也颠不坏我。”我掀开车帘,对韩广红道。
韩广红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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