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破旧都变成一种品味。从他家走路到我的书店,只需要二十分钟。我碰到他的那天,他正在买材料装潢房子。
杜卫平的女朋友是舞蹈员。他买房子,原本是打算和她一起住的。可是,她突然决定去荷兰念书。有两个房间的公寓,只剩下杜卫平一个人。
“她下星期便走了,到时候我来帮你搬家。”杜卫平说。
从前常常被我欺负的小男孩,没想到现在变成我的大哥哥了。
9
搬家的那天,一个女孩子开一辆小货车载着杜卫平来。
“我便是要去荷兰念书的那个人。”韩漾山爽朗地自我介绍。
韩漾山束起一条马尾,穿着一件横间条背心和紧身牛仔裤,外套搭在腰间,裤子上别了几个徽章,有点不修边幅。这种不修边幅,却又似乎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这样的女孩子,在中学时代,该会是个千方百计在校服上做手脚犯校规,上圣经课时偷偷听麦当娜,跟同学躲在女厕抽烟的少女,任性而不甘平凡。
“他一定要我来,说是要我看看他跟什么女孩子一起住。”韩漾山说。
杜卫平尴尬地笑笑。他是要证明他绝对不会对我有任何幻想吗?
“他大概希望我放心。”开车的时候,韩漾山说。
放心?是指我的人格还是说我没有吸引力?
“其实有什么关系呢?”韩漾山说,“假如你们爱上了对方,也没有人可以阻止。”
我瞅了杜卫平一眼,说:“我才不会爱上他。”
“我也不会。”杜卫平朝我扮了个鬼脸。
车子停在公寓外面,杜卫平走下车,替我拿行李。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韩漾山一边关掉引擎一边问我,然后,她悄悄在我耳边说:“因为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我最容易爱上三种男人:厨师、摄影师、舞蹈员。摄影师是最好的情人,舞蹈员是最好的性伴侣,厨师是最好的男朋友。”
我大概猜到杜卫平在那方面的表现了。
10
“你为什么会去荷兰念书?”我问韩漾山。
“我喜欢荷兰,这个国家够坦诚嘛!阿姆斯特丹市内,红灯区和色情商店林立,风化案在罪案的比率中却很低。而且,我觉得自己的学问太少了,我哥哥可是神童呢!他十四岁已经上大学,我却不是神童,真不公平。”
我诧异地望着她:“你哥哥不会是韩星宇吧?”
“你认识他吗?”
“嗯。”我点点头。
“是旧朋友?”她问。
“是的。”
“你刚才的神色看来不像啊!是情人吧?”她甩甩那条马尾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
“为什么?”
“是我不好吧。”我抱歉地说。
“那么,是你抛弃他的吧?”她耸耸肩膀,说:“没想到哥哥这么好也会失恋呢!你还有见他吗?”
我摇了摇头。
或许有一天吧。
11
韩漾山终于走了。
杜卫平一直闷闷不乐,一天,他买了一堆猪脚、香肠、腊肉、马铃薯、芹菜、葱和荷兰豌豆回来,做了一大锅荷兰豌豆汤,心情才好起来。这个汤,是荷兰水手最爱喝的,从十七世纪开始,便成为荷兰的国菜。
“现在好像和在荷兰的她有了一点连系,仿佛是在某个时空生活在一起。”他一边喝汤一边说。
“我可以在这里养一缸热带鱼吗?”我问。
“你喜欢养鱼的吗?”
“也是跟你一样,在天涯某处跟一个人连系。”我说。
“嗯,我明白的。”他说。
12
这两年来,我常常在想,世上有没有幸福的离别?
没有苦涩的泪水,也没有遗憾,离去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即将是一场告别。
带着微笑远离,是最幸福的一种离别。所有的不舍,留给等待的那个人。
一天将尽,别离之后,明日我们还会想见吗?
明日,也许是天涯之遥。
杜卫平用肚子回答了想念。我乘着蓝魔鬼鱼,游向思忆的最深处。
13
从来没有养过鱼的我,并没有想到养鱼是那么困难的。
第一次买回来的两条魔鬼鱼,三天之后便死了。
“可能是鱼缸里的盐分调得不好。”杜卫平说。
再买回来的两条魔鬼鱼,也相继死去。
“不如买一些比较容易养的金鱼吧。”杜卫平劝我。
“不,我就要养这个。”我说。
后来买的蓝魔鬼鱼,也总是活不长。每个夜里,我战战兢兢地呆在鱼缸前面,久久地凝望着缸里的鱼,确定它们是鲜活的,才敢上床睡觉。
可是,昨夜鲜活的鱼,第二天早上却沉睡了。
我啃了很多关于养热带鱼的书,到水族馆去,向养过蓝魔鬼鱼的人讨教,自以为已经有些把握了,可是,正如杜卫平说,有些人有本事养死任何生物。
我有很多理由去放弃,只是,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很容易放弃的人。
14
后来,我又买了两条蓝魔鬼鱼。他们身上的蓝色,漂亮得像天朗气清的晚空。我夜夜守候直至疲倦,每天早上起来看见它们依然活着,便是最大的快乐。
“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杜卫平说。
然而,一天晚上,其中一条蓝魔鬼鱼反了肚,我用鱼网去碰它,也没法再把它唤醒。
我爬上床,用一床被子裹着自己,沮丧地呆望着天花板。杜卫平说得对,也许我该养别的鱼。
第二天早上,当我走到鱼缸前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那条反了肚的蓝魔鬼鱼竟然活泼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
“是不是你换了我的鱼?”我问杜卫平。
“我怎可能一夜之间找一条魔鬼鱼回来?听说有些鱼反了肚之后又会奇迹地活过来。”杜卫平说。
我怔怔地看着那条死而复活的蓝魔鬼鱼,它让我知道不该绝望。
这一缸鱼,我养到如今。到水族馆去的时候,反而有人向我讨教养蓝魔鬼鱼的心得。我终于明白,所有的心得,都是战战兢兢的历程。当时忐忑,后来谈笑用兵,就像曾经深爱过的人,才明白孤单是一种领悟。
15
餐厅的入口有轻微的骚动,每个客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去,我知道是葛米儿来了。果然是她,她染了一个泥鳅色的短发,发根一撮一撮的竖起,活像一个大海胆。
“漂亮吗?”她坐下来问我。
“我只可以说是勇气可嘉,你一向如此。”我说。
“你的发型太保守了,老早该换一下。”她说。
我笑了笑:“我把创意留给我的书店。”
“来的时候,我想到一个很好的点子!”她说。
“什么点子?”
“下次歌迷会,在你的书店举行,不就可以替书店宣传一下吗?”她兴奋地说。
“拜托你千万别来!你的歌迷会把我小小的书店挤破,你饶了我吧!”我说。
“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当我将来有一家很大的书店,你再来开歌迷会吧。”
“那好吧!杜卫平呢?我想知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杜卫平走过来,看到葛米儿的头发,不禁朝我笑了。
葛米儿风骚地向杜卫平抛抛眉眼,问:“漂亮吗?”
“我们今天正好有海胆义大利面,跟你的发型很配合。”杜卫平说。
“什么嘛!海胆哪有这么漂亮!你跟程韵真是一夥的。对了,可不可以换一张大一点的桌子给我们?”
“我们不是只有两个人吗?”我问。
“不,还有六个人来。”
“六个什么人?”
“当然是男人。”
“你为什么找六个男人来?”
“介绍给你的呀!”
“也不用六个吧?”
杜卫平搭嘴说:“她知道你挑剔。”
“多些选择嘛!我让你先选,然后我才选。怎么样?够朋友吧?”
“当然应该先让我选,我年纪比你大。”
“谈恋爱是很快乐的!我只谈快乐的恋爱。”她一边把面包放进口里一边说。
恋爱对于葛米儿,便像她吃面包一样,只挑她喜欢吃的,只吃她想吃的部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回篮子里。真想知道,她住的那个岛国,是不是每个人都如此简单快乐?假如真的是,我便放心了。那片地方,是永恒的乐土,就像她从前告诉过我,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岸上,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天与海遥遥呼应,在那样的夜里,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月光。
16
葛米儿说的那六个男人都来了。
S是乐队成员,很积极地跟我讨论乐队里的吸毒问题。
广告导演E告诉我,他前一天用一条狗拍广告,弄得他和那条狗一起口吐白沫。不过,那条狗也真是无话可说,它能够在一副扑克牌里找出两张小丑。
摄影师W向我讨教养蓝魔鬼鱼的心得。
Y是杂志编辑,他告诉我,他每天要读一遍圣修伯里的《小王子》才能够酣睡。
写歌词的C告诉我,他近来常常失眠,Y建议他临睡前看《小王子》,他对Y说:“我的心灵才没那么脆弱!”
K是葛米儿的歌迷。
虽然K是六个人之中长得最帅的,但是,他是葛米儿的歌迷,似乎有点那个。
葛米儿说:“他对我忠心耿耿,要是他对你不好,我可以对付他。”
我跟这六个男人都谈得来,可是,他们似乎全是葛米儿的品味,不是我的。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享受满桌佳肴,跟新相识的朋友聊天。从前我以为人生最美好的出路是恋爱,现在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些什么。
17
“六个之中,你喜欢哪一个?”
离开餐厅,一起走路回家的时候,杜卫平问我。
我微笑摇摇头。
自从韩漾山走了之后,他变得落寞了。他省吃俭用,储了旅费到荷兰探过韩漾山一次。去的时候满心欢喜,回来之后,我又被迫喝了两个星期的荷兰豌豆汤,陪他思念远方的情人。
上个月,韩漾山从阿姆斯特丹跑了去巴塞隆那。这样也好,我比较喜欢吃西班牙菜。
“昨天收到她寄来的信,她找到房子了,住在隔壁的是个舞蹈员。”杜卫平说。
“舞蹈员?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舞蹈员?完了!”我在心中嘀咕。
看见我奇怪的表情,杜卫平问:“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