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没在意他叫喊什么。埃蒂正坐在地板上,把他兄长的头颅抱在怀里。他全身颤抖地哭泣着。枪侠寻找着那扇门,却没有看见,他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震悚。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们两个现在都在这边,惟一能使这门出现的办法是他和埃蒂的身体须紧贴在一起。
他伸手去拉埃蒂,但埃蒂一下闪开了,还在哭着。“别碰我。”他说。
“埃蒂,事情都结束了。他们都死了,你哥哥也死了。”
“别提我的哥哥!”他孩子气地尖叫着,又是一阵嚎啕,哭得全身抖瑟。怀里抱着那颗头颅一个劲儿摇晃着。他抬起哭肿的眼睛盯着枪侠的面孔。
“他一直在照顾我的,你这家伙,”他哭得那么厉害,枪侠总算能听明白他的话。“一直都是。为什么不能让我照顾他呢?就这一回,毕竟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他照顾着你,好啊,罗兰冷冷地想。看看你吧,坐在那儿发着抖,活像是吃了蓝桉树果子。他能照顾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得走了。”
“走?”埃蒂脸上第一次愣愣怔怔地出现了恢复知觉的神态,但马上就是一脸惊惶的样子。“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尤其不想去另一处世界,就是那些可怕的大螃蟹或是叫什么的怪物吃了杰克的地方。”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喊叫着开门。
“你想留在这儿跟人解释所有这些死人的事儿吗?”枪侠问。
“我不在乎,”埃蒂说。“亨利没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没意思了。”
“也许对你没关系,”罗兰说,“但是还有别人牵涉在里面,囚徒。”
“别那样叫我!”埃蒂喊道。
“我就要那样叫你,一直到你表现出你走出那个囚禁之处!”罗兰冲着他喊回去。这么一喊更损了他的喉咙,但他还是照样嘶喊。“赶快扔掉这坨烂肉,别再哀哭了!”
埃蒂看着他,腮帮两边挂着眼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骇然之色。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外面扩音器里的声音喊道。在埃蒂听来,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游戏秀的主持人那么拿腔拿调。“特警部队到了——我重复一遍:特警部队到了!”
“另外那个世界能给我带来什么?”埃蒂平静地问枪侠。“你得告诉我。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没准会来。可要是你说谎,我能看出来。”
“也许是死亡,”枪侠说。“不过在死亡之前,我想你不会觉得乏味的。我要你和我一起进入这个探求之旅。当然,也许一切都会因死亡而结束——我们四个人都将抛首异乡。可要是我们赢了——”他两眼闪闪发光。“如果我们能赢,埃蒂,你会看到某种超乎你所有梦想的东西。”
“什么东西?”
“黑暗塔。”
“黑暗塔在哪儿?”
“在离你见到我的那个海滩很远的地方。多远我也说不上来。”
“那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也许是某种……锁键似的东西。一个中央控制键,把所有的现存的东西都整合到一起,所有的存在之物,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你说有四个人。另外两个呢?”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还有待于被抽到。”
“那么我被抽到了。或者说是你想要抽到我。”
“是的。”
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咳嗽,像是炸了一颗迫击炮弹。斜塔前面的玻璃窗被敲破,扔进了催泪弹,整个酒吧都是催泪瓦斯的烟雾。
“怎么样?”罗兰问。此刻他已经和埃蒂贴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把他推过门去,磕他几下,死拉硬拽也能把他弄过去。但瞧见埃蒂曾为他冒过生命危险;瞧见这饱受噩梦折磨的人,尽管吸毒成瘾,却表现得像是个天生的枪侠,而且还不能不想到他是全身赤裸如同初生婴儿似的在作战,所以他想还是让埃蒂自己拿主意。
“追寻,冒险,塔,需要战胜的世界,”埃蒂说着,懒洋洋地一笑。又是一个催泪弹扔进屋里,在地板上嗞嗞作响,这时他俩都没有转过身去。第一阵辛辣的瓦斯烟雾已在巴拉扎的办公室弥漫开来。“听起来好像比我们小的时候,亨利曾经给我读过的埃德加·赖斯·伯勒斯①『注:埃德加·赖斯·伯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 l875—1950),美国小说家,其作品多以火星和丛林为背景,著有《人猿泰山》等。』的火星故事还更有趣些,不过你倒漏了一件事。”
“什么?”
“漂亮的露奶子的姑娘。”
枪侠笑了。“在去黑暗塔的路上,”他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又是一阵颤抖袭过埃蒂的身体。他捧起亨利的头颅,亲吻一下他冰冷而泛灰的脸颊,然后把那具被戕害的遗体的这一部分轻轻放下。他站立起来。
“好啦,”他说。“不管怎么说,今晚我没别的事儿了。”
“拿上这个,”罗兰说,把衣服甩给他。“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得穿上鞋。你的脚都割破了。”
外面人行道上,身着凯尔瓦防弹背心的两个条子砸破了斜塔前门,他们戴着普列克斯玻璃面罩和防护外套。洗手间里,埃蒂(他已穿上了内衣裤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剩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把一袋袋凯福莱克斯递给罗兰,罗兰把它们塞进埃蒂的牛仔裤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罗兰再一次伸出右手搂住埃蒂的脖子,埃蒂也又一次抓住罗兰的左手。门突然出现了,就在面前,一个黑洞洞的矩形通道。埃蒂感到从另一个世界里吹来的风把他额前汗漉漉的头发向后掠去。他听见翻卷的海浪在冲刷着岩石丛生的海滩。他闻到了酸腐的海盐气息。虽说心里还难过,身上还痛着,虽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但突然间他很想去看看罗兰说的那个黑暗塔。非常想。既然亨利死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呢?他们的父母早已亡故,自从三年前他染上毒瘾,也没有什么固定交往的姑娘了——来来往往的只是一些下等妓女、毒针瘾者、鼻吸瘾者。那堆人里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不过是一帮操蛋的玩意儿。
他们一起通过那道门,埃蒂还稍稍占先。
跨入另一个世界,他身上突然又出现一阵可怕的颤抖,随之便是极度痛苦的肌肉痉挛——这是严重的海洛因消退的症状。遇到这种症状,他通常先是一阵惊厥,然后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叫道。“我得再回去一趟!他的写字台!他的写字台,或是其他办公室!海洛因!如果他们给亨利来过一针,那儿肯定还藏有这玩意儿!海洛因!我不能没有它!我不能没有它!”
他恳切地看着罗兰,但枪侠的脸像石头一样不动声色。
“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埃蒂,”他说。他伸出了左手。
“不!”埃蒂尖叫起来,双手舞动着朝他乱抓。“不,你不懂的,你这家伙,我要它!我要它!”
他还不如去抓一块石头呢。
枪侠拉过门,关上。
单调而沉闷的砰地一声,这是最后的关门声,门朝后退到沙滩上,门的边沿蹭出了一缕尘土。门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那上面现在也没有什么字母了。现在,连接两个世界的这道特别的门永远地关闭了。
“不!”埃蒂尖叫道。海鸥也朝他尖叫,好像是在拿他开涮;海滩怪物向他发出询问,抑或建议跟它们再靠近些,以便把它们的问题听得更明白些,埃蒂倒在地上,哭喊着,由于痉挛而一惊一乍地抽搐着。
“你这种需求会过去的。”枪侠说着,从埃蒂牛仔裤口袋里那些药袋中费力地掏出一包,像是从他自己口袋里掏东西似的。他又把包装上的字母看了一遍,那些字儿还不能认全。Cheeflet①『注:Cheeflet,枪侠对凯福莱克药品名Keflex的误读。』,这个词好像是这样的。
Cheeflet。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药物。
“死活由它了,”罗兰嘴里咕哝着,干咽了两颗胶囊。接着又咽下三颗阿斯丁,随后在埃蒂身边躺下,像刚才那样用手臂搂住他,很难受地熬过一阵之后,两人都睡着了。
洗牌 Shuffle
那天晚上以后的时间对于罗兰是一段空白,那是一段完全不存在的时间。他所记得的只是一系列的形象、时刻、没有上下文的谈话;那些形象就像是飞速闪过的独眼J牌、三点牌、九点牌,“蜘蛛侠”中那个惯于作弊出千的血腥黑母狗皇后在快速洗牌。
后来他问埃蒂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但埃蒂也说不上来。时间对他俩来说已经被毁灭了。地狱里是没有时间的,他们两个都在自己的地狱中:罗兰的地狱是高烧和感染;埃蒂的地狱是戒毒之苦。
“这会儿可能还不到一个星期,”埃蒂说。“我可以肯定的只有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
“我给你的药够吃一个星期。吃了这药以后,你就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治好,要么死掉。”
“没错。”
洗牌
天刚破晓时一声枪响划破黑暗,干涩的枪声从海浪冲刷的声音中挣脱而出,渐渐消失在荒凉的海滩上。咔—砰!他闻到了一股火药味。麻烦了,枪侠虚弱地想,伸手去摸那两支左轮枪,但枪不在。噢,不,完了,这是……
但接下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好像开始闻到了
洗牌
黑暗中飘来的什么好闻的气味,在这长长的黑暗而枯燥的时光里,似乎哪儿在烹煮什么东西。不仅仅能嗅出什么,他还可以听到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响,还有火中爆裂的声音。偶尔,当海上吹过一阵微风时,裹着香味的烟雾带来了让人馋涎欲滴的气息。食物,他想。我的上帝。我是饿了吗?如果我感到饿了,那也许就是好起来了。
埃蒂,他试图喊出声来,但是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坏了,坏得很厉害。我们本来还应该带上一些阿斯丁,他想,接着又想笑:所有的药物都是给他用的,没有一颗是给埃蒂的。
埃蒂出现了:他端着一个平底盘子,枪侠正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呢,东西来了,原来这盘子就是从他自己的皮包里拿的。里面盛着几大块汤汤卤卤的肉,白乎乎的带点儿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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