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知道自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问的。
因为她在这之前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在问出他们是谁时,她已经问了她是谁。
3
埃蒂从这个年轻/年老的坐在轮椅上的可爱的黑人女子脸上看到罗兰的脸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我没法说。休克,我想是这样。”
“难道休克把她弄回了起居间,这之前她不是去了梅西公司了么?你告诉我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穿着浴袍呆在家里看电视新闻,听那个头发锃亮的家伙扯他们怎么在佛罗里达珊瑚岛找到一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号称他家里有克莉斯塔·麦考利夫①『注:克莉斯塔·麦考利夫(Christa McAuliff,1949—1986),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康科德中学女教师。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搭乘“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本拟在太空向中学生授课,因航天飞机爆炸,与机组人员一同殒命。』炸飞的左手,跟他那条得奖的大青鱼搁在一起?”
罗兰没做声。
那女士听了这话更迷惑了,“谁是克里斯塔·麦考利夫?她是那些失踪的‘自由之行’②『注:“自由之行”(Freedom Ride),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美国民权活动分子为抗议种族隔离而举行的示威活动,当时他们乘坐公共汽车等交通工具在南方各州巡回旅行。』示威者吗?”
这回轮到埃蒂不做声了。谁是“自由之行”示威者?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枪侠看了他一眼,埃蒂随即完全明白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你难道没看见她处于休克状态?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兰,老家伙,但这只是弄清楚一桩事罢了。当初你像那个沃尔特·佩顿③『注:沃尔特·佩顿(Walter Payton,1954—1999),美国黑人橄榄球运动员,以擅长带球奔跑著称。』似的猛地钻进我脑袋里,那当儿我也着实休克了呢,倒也没把记忆全都给抹掉。
说到休克,他又联想到当她穿过门道时发生的另一桩令人惊愕的事儿。他当时正跪在罗兰奄奄一息的躯体旁,刀子架在喉咙口上……当然实际上埃蒂不会动刀子的——不会在那时候来这么一下,他正瞅着门道那边,梅西百货公司的走廊朝前推了过来,恍惚之间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他想起电影《闪灵》,那里面有个小男孩在闹鬼的酒店门廊里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想起了那个小男孩在门廊过道里看见的一对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去的双胞胎。走廊尽头是十足的世俗场景:一道白色的门。上面用不显眼的大写字母标出:每次限试穿两件。敬请配合。是啊,那是梅西公司啊,就是嘛。绝对是梅西。
伸出一只黑手拽开门又砰地关上,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警察的声音,在他那年头,埃蒂对这种声音可听得多了)在门外喊叫着要她出去,说她已经无路可逃了,她这么做只会让已经糟透了的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埃蒂一眼瞥见镜子左边坐在轮椅里的黑人女子,他记得当时想的是:上帝啊,他弄到她了,正点,可她看上去肯定恼火透了。
接下来,眼前的景象转换了,埃蒂看到了他自己。窥视者的影像陡然对准了窥视者本人,他忍不住举起那只攥着刀子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两双眼睛两个影像,所有这些太让人震惊了,太疯狂了,如果他不喊出声的话,简直就要疯了,但这一切很快就一闪而过,甚至没时间让他喊出声来。
那具轮椅越门而来。一眨眼工夫的事儿,埃蒂听到轮箍碾地的嘎吱声。同一时刻,他听到另一种声音:一阵沙哑的撕裂声使他想起了某个说法
(脱胎投生)
他一时想不起来,因为他拿不准自己是否明白这一点。接着这女子碾着硬实的沙滩冲到他面前来了,她不再是那副疯狂的模样——几乎不像是埃蒂在镜子里瞥见的那个女人了,但他想那也不足为奇,你刚才那会儿还在梅西公司的更衣室里,一眨眼被抛到这个荒僻、凄凉的海滩上,对着像小柯利牧羊犬似的大螯虾,这一切会让你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对于这种感受,以埃蒂自身的体验来说是很有发言权的。
她的轮椅大约滚动了四英尺左右后停下了,由于坡度和沙滩的惯性又向前挪了一点。她两手不再推动轮椅——刚才肯定一直在推。(等你明天醒来肩膀疼痛时,尽可把这怪罪到罗兰先生头上,女士,埃蒂尖刻地想。)这会儿她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打量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她身后,那道门消失了。消失了?这说法好像不对,它好像是自己折进去的,就像一筒胶卷似的卷了进去。这发生在那个商场侦探敲开另一扇门时,那门太普通了——就是更衣室和商场之间的那道门。他用力撞门,以为那个商场扒手会把门锁上,埃蒂想他没准会扛来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把那面墙都给凿穿呢,不管是不是这样埃蒂都不想再看了。在那个缩小的世界面前,那扇隔开两个世界的门就完全地消失了,埃蒂看见的另一个世界的每一样东西都凝固了。
活动的影像成了定格的图片。
所有的一切,现在只留下轮椅的两道痕迹,那轮椅突然跑进了蛮荒的沙滩,然后向前滑行了四英尺停在了现在这个位置上。
“难道没人来解释一下吗,我是在什么地方?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轮椅上的女人发问——几乎是在恳求。
“好吧,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多罗茜,”埃蒂说,“反正你是不在堪萨斯④『注:指的是《绿野仙踪》里的场景,多罗茜是书中的小女主人公,生活在堪萨斯,被龙卷风刮到了神奇的奥兹国。』。”
那女人眼里噙满了泪水。埃蒂看到她竭力想忍住眼泪,可就是没忍住,终于啜泣起来。
埃蒂心里满是愤怒(也是对自己的厌恶),他转向枪侠,后者正磕磕绊绊地站起来。罗兰过来了,却没有挨近哭泣的女士。他拾起自己的刀子。
“告诉她!”埃蒂吼道。“你把她带到这儿,那就把活儿干下去,告诉她,你这家伙!”停一下,他稍稍压低嗓音说,“还得告诉我,她怎么会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的。”
4
罗兰没有回答,没有马上回答。他弯下身子,用右手残存的两根指头夹起刀柄,小心地换到左手上,插入左边枪带旁边的刀鞘。他感觉自己还在那位女士脑子里跟她较着劲儿。她和埃蒂不一样,一直在排斥他,跟他较着劲儿厮搏着,从他进入她的意识,直到他们滚动车轮穿过这道门。从她觉出他进来的一瞬就掐上了。那劲头始终未见消退,因为她始终也没有就此感到惊讶。他经历了这一过程,但丝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对于外来者入侵自己的脑子,她居然没有意外的惊愕,只有即时产生的愤怒和恐惧,并立即发起一场把他赶出去的战斗。她并没有赢得这场战斗——不可能赢,他料想她赢不了——自然也不会帮她从地狱般的感受中摆脱出来:他在那里面感受到的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人的愤怒、恐惧和仇恨。
他只感觉到她那里面的黑暗——就是被埋葬在一处洞穴中的感受。
只是——
只是他们冲过门道分离开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希望——非常非常希望能够再逗留片刻。多留片刻可以搞清一些事情。因为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他在她意识里呆过的那个女人。在埃蒂的脑子里,就像置身于一个骚动不安的房间里,四壁冒着蒸汽;而在这位女士脑子里,却像是赤身裸体地处在黑暗里,一条分泌毒液的蛇爬过你的全身。
始终就是这样,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才变了一个人。
当然还有其他要节,有些事情他认为相当重要,但要么是无法理解,要么是记不起来了。有些事儿就在
(一瞥之间)
这门径本身,只是在她脑子里。至于有些事情
(你打破了这个特别的礼物,就是你)
轰地一下,突然顿悟。在冥思苦想中,最后你终于看见——
“噢,操你的,”埃蒂厌恶地说,“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台该死的机器。”
他大步跨过罗兰身边,走近那位女士,在她身边跪下来,这时她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突然紧了一下,像是一个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溺水者,他没有抽出身子,而是伸出手臂,同样回抱她。
“这就没事了,”他说。“我是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总算没事了。”
“我们是在哪儿?”她哭泣着问,“我坐在家里看电视,我想从新闻中了解我的朋友是否能平平安安地从牛津镇出来。现在我却到了这儿,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好啦,我也不知道,”埃蒂说,把她搂得更紧了,还轻轻摇晃一下,“不过,我想我们是一根绳上系的蚂蚱。我也来自你那个地方,那个讨人喜欢的老纽约城,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不过,稍稍有点不一样,可道理是一样的——所以,你会没事的。”他想了想又说:“可你得喜欢龙虾。”
她抱着埃蒂哭泣,埃蒂搂着她摇着她,这当儿罗兰想道,埃蒂会没事的。他哥哥死了,可现在他又有了一个让他照顾的人了,所以他会没事的。
但他感到一阵爆裂般的痛楚——内心深处受到责备的伤痛。他能够开枪射击——不管怎么说左手还管用——还可以去杀戮,一路杀去,杀下去,在寻找黑暗塔的漫漫途中,他冷酷无情地一路闯荡过来,看来似乎还须闯荡多年,纵横千里。他有能力活下来,甚至可以保护别人——在男孩杰克前往车站的路上,他推迟了那次的死亡,把他从山脚下神谕的性损耗中拯救出来——然而,到头来他还是让杰克死了。那并非一次事故,而是他该遭到谴责的有意为之。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看着埃蒂拥抱着她,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不会这么做,现在他内心深处的痛悔掺杂着某些不可告人的恐惧感。
如果你内心放弃了对黑暗塔的追求,罗兰,你就失败了。一个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