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臣安截断她的话道:“在找到程兄之前,我不会离开九娘子,还请九娘子勿要多言。”他将九商慢慢扶起来:“今日甚么话都不用多提,明日再说。”
他二人回房,南都照例送了点心来,那托盘之上,还多了一壶散淤茶。柳臣安晓得那是为自己预备着的,抓起壶来饮了一大口,坐在门槛之上泪痕满面,却又不敢给九商晓得,只得死死咬住衣襟。九商服了点心,早已歇下,却听得不远处柳臣安似在呜咽。她心中不忍,却又不自主地想到明之,由不得心绪乱成一团。只是明日到底还有大事……九商强着自己把心绪收拢,慢慢入眠。柳臣安听得榻上之人呼吸渐渐匀缓,心中也松下来,倚着门也慢慢入了梦。
南都倒是最迟一个入睡之人。他探得九商同柳臣安都已然消无声息,从心口处取出阿琛当初佩戴的那支簪子来,反反复复把玩一阵,想到明日九商要受之苦,轻轻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小心地放好簪子,翻转了身,桃林里竹屋中,皆是一阵静寂。
九商黑甜一觉,醒转来时只觉着有四道目光胶在自己脸上,连忙问道:“几时了?倒是我贪睡。”南都肃然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可用金篦刮目。”
他三人一道乘上竹筏,竹筏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在镜湖之上穿梭。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九商忍不住出声道:“南兄,我等这是要去何处?”南都低声道:“镜湖之上有一岛,在金乌星当空之时借着湖水之势,能教人瞧见纤毫。”
不多会儿,那竹筏之势稍减,柳臣安扶着九商上岸,南都将那翠钿金篦取出,郑重道:“九娘莫要嫌我聒噪,只是事体重大,还是要饶一句舌——你可是想好了?这般苦楚,若是吃不下来,便是前功尽弃。”
九商低了头,柳臣安瞧她的芙蓉秀脸藏在一片阴影里,显得十分无助。他只觉着自己的身子在抖,颤声向着南都道:“要不还用金针?不过是时日上耽搁一些,也不见得就……”
九商低声道:“请南兄动手罢。”南都闻言,扶着她在一处极平整的大青石上躺下。柳臣安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此时忽然金光大盛,这岛上一切都显得明晰起来,镜湖放佛也隐去不见。南都执住那翠钿金篦,沉声道:“九娘,速速张目!”
九商依言照办,忽觉目中大痛,放佛有千百只虫蚁咬啮。这还不算甚么,那份痛楚仿佛长了脚,开始慢慢渗入眼中,九商只觉得脑袋嗡然一声,又放佛有无数牛毛细针在自己头上扎着。她不自觉呻吟出声,手指在青石板上狠狠蜷了起来。南都手上运劲,一面疾声道:“莫要运功相抗!”
柳臣安见九商那般苦痛,在一旁不敢直视南都的手,恨不能将南都拖开去,只是他也晓得此时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又怕自己遏制不住那般冲动的念头,酿成大错。他灵光一现,将“小昆仑”取出压在头顶,念动口诀。南都并未瞧见柳臣安在身侧做甚,手下仍旧不停。
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九商的额头滚落下来,忽然,九商一声尖叫,几近晕厥。南都忙道:“柳兄快取些湖水来!”可是迟迟不见身后有动静,他不免回首一瞧,却见柳臣安面色惨白,口角鲜血如同一丝线一般滑了下来。南都瞧见他头上的小昆仑,心中无奈至极——柳小郎竟不晓得练功之时最怕走火入魔么!他此时全副法力均在金篦之上,无法引来湖水,只得低声唤道:“九娘,你且莫要睡去,若是此时晕厥,只怕你一辈子都走不出翠驼岭!”
九商模糊中觉得自己冷汗涔涔,又放佛有无数利线箍着双眸一点点收紧。疼痛之中,她隐约听到南都的声音,低低哼了一声。她不敢运功相抗,只得一点点体味着这份痛缓缓渗入脑中。九商忽然觉着胸中一片闷,仿佛在药泉中强行破开泉水时受了反噬一般,直欲喷出鲜血来。只听得南都道:“还差一丝火候,九娘再忍耐一时!”
九商恍惚中想起来,当年姨祖母说,在药泉里疯了的人,其实是快活的。因为甚么都没有知觉了。无痛亦无爱,无知亦无觉。不论在甚么时候,最清醒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为迷糊便是逃避,能逃开去就不用承受住那般灼心蚀骨之痛。自己如今可万万不能就此失去知觉。若是这一辈子都走不出翠驼岭,还如何去接出阿娘?冰牢之寒,自己在毒情洞外早就体味过一回,只怕还不及阿娘所受苦楚的千分之一。唯有速速将眼毒刮尽,才能快些找到明之,到枫雪岭之上!
☆、第五十七章
九商在巨大的疼痛中,始终保持着一线清明。南都收了手,引来镜湖中水,凝成一股水膜敷在九商双目之上。待得这一切做完,立刻替柳臣安将小昆仑卸下。
柳臣安忽然觉得头上一阵松快,这才慢慢睁开眼来。他兀自懵懂,隔了半晌起身道:“九娘子可好?”他这一动牵到了胸口,由不得“哎哟”一声唤起疼来:“南兄,我这是怎么回事?胸口倒像要被压碎一般……”他勉力爬将起来,瞧见九商眼上那层半透亮的水带,吃惊道:“九娘子如今还是目不能视?”
南都恨恨道:“她略做一番休整便好,只是你,难道你师傅不曾教过你练功之时最怕的便是走火入魔?”
柳臣安这才想起方才那惊险之事,抹去嘴角的血迹,讷讷道:“我师傅……他老人家只授了我口诀,其他一概不多说,且并不认我这个徒弟。”
柳臣安同南都将九商送回了房中歇息。南都命柳臣安老老实实坐于竹屋外的石凳上,随后凭空拎了只小巧黄铜火炉出来。柳臣安瞧他另一只手上捧了只包袱,也不敢做声,老老实实瞧着南都的一举一动,只见南都将那包袱里的乳白色粉末尽数洒在一个银色的小挑子里,丢在火炉上。柳臣安瞧得有趣,又不敢多问,瞧那火焰形状像极了一条条鱼儿,心中痒痒,便想去摸上一摸。南都瞧见了,只觉得气血上涌,“啪”地将柳臣安的手打开,厉声道:“你可晓得这是甚么火?冒冒失失便伸手,你这一路进山,不曾化作路旁的石头真是山神庇佑!”
柳臣安挨了一下子,垂首在一旁不答话。南都想起阿琛曾经做错了事,也是这般模样,一时又心软了下来,解释与他听:“这火唤作‘象形火’,威力极大,否则我为甚不凭空引出一簇来,非要用火炉来箍着它?”南都边说边将自己的手缓缓靠近火炉,柳臣安瞪大眼睛,竟瞧见那火苗变成了手掌形状。南都迅速抽回手道:“瞧见它的形状变了不曾?”
柳臣安将一颗脑袋点成小鸡啄米:“果然奇妙得很!”南都叹道:“初时我怎地都召不出象形火,一则其口诀深奥,二则我心意不坚。心意不坚火形亦多变,且变得蹊跷百怪。后来总算练得成了,头一回不晓得深浅,将阿琛心爱的一只陶杯融成一滩泥,阿琛为此同我大闹了一场。”
柳臣安吃惊道:“这象形火威力这般大?”南都颌首:“那是自然。你瞧它形状多变,未召出来前谁都不知道他是甚么形状,待到晓得了它的形状,有时已然来不及了——早被它融得瞧不出了根本。”
说话间,那银挑子里咕嘟嘟冒气泡来。南都取过桌上一只大海碗,提起挑子倒出满满一海碗汁水来。柳臣安接过碗,伏首一闻,便苦着脸道:“南兄,这味儿好生奇怪。”他将那碗往一边推去,道:“甚么走火入魔,都被你们说得极为可怕,我倒不曾觉得。南兄你瞧,我运功时被九娘子那一声吓了一回,如今还不是照样好好儿坐在此处?”
南都丢开银挑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那也是机缘巧合!只怕是这小昆仑沉睡太久,一时为你所用便轻易认了主,不曾下死劲儿镇住你。否则,我方才也取不下它来!虽说如此,你也有淤血在胸,先把这药喝了。这碗里的汁水是寒碧潭里的银尾鱼粉熬的,最是滋补。你且乖乖听话,将这一碗喝尽,我蒸桃花酥与你吃。”
柳臣安听南都软语相劝,实在也是一份好心,只得捧起碗来,一气儿灌了个尽。南都自侧递来一杯茶笑道:“这汤水是有些儿腥气,且喝杯茶漱漱口。”柳臣安原想伸手去接,一个不留神却将杯子碰翻了,茶水漫得满桌都是,不由得苦笑。
南都叹道:“你今日一直都魂不守舍,为何会这般不仔细?”柳臣安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忽地问道:“九娘子的眼毒这次是否完全拔除了?”
南都又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虽说尽数拔除,只是这毒须得‘水木金火土’五行调养,离了一行都不成。九娘怕是还要在翠驼岭多待几日。”
柳臣安的手颤抖起来:“九娘子只多待几日……”他将头深深埋下去:“我一面盼着九娘子的双目能快快好起来,可我晓得她一旦能瞧清楚了,就会即刻去找程兄。我不过是……不过是……”
南都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像是被划了道口子,放佛又瞧见了阿琛一般。那时,自己不肯同阿琛一同出灵毓山,阿琛便是这般伤心的模样。南都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将手伸过去抚着他的发道:“阿琛,莫要伤心……”话说了一半便嘎然而止。
柳臣安抬首,瞧南都神色怔忪,颇像第一回在寒碧潭边见他的模样,晓得他是想到了那逝去的心上人。只听南都苦笑道:“我常叹你是个痴情的,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你这番情意还可光明磊落亮示旁人,我却只能说与这满林的桃花听罢了。”
柳臣安想到他们三人头一回在镜湖之上饮酒之事,那时南都便剖白了心迹,亦叹道:“我娘素来说我是个痴人,因而想法同旁人不同。我不觉得男子爱男子是甚么大不了之事,可南兄法力高强,只怕在族里地位也高,想要抓你错处之人自然也不少。如此一来,本是寻常之事也要为你找出三分不寻常之错来,南兄这些年必然受了不少磋磨。南兄同……阿琛,可是幼时相识?”
南都闻言,喃喃道:“不错,我同阿琛是幼年相识。只是阿琛是姑母从山外带回来的,说是一株好苗子。”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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