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手下生风,定住九商的周身穴道,也无心去敷衍程云亭,转向柳臣安道:“速速去老桃树下将毒土挖来!”
柳臣安来不及答应一声,连滚带爬地将那捧酸土挖了过来。程云亭不明就里,见九商不答一句,放佛是失去了知觉一般,面色酡红,且一呼一吸之间尽是急促,只能跪坐一侧干着急。南都对程云亭并无好脸色,也不瞧他,接过那酸土为九商敷上。柳臣安见这土到毒缓,长舒一口气,见天已微亮,叹道:“若是我不贪酒,九娘子便不用下去寻我,南兄也不会寻我二人,自也不会将甚么蛇王引出……白教九娘子糟了一趟罪。”他转脸对南都道:“南兄,这毒无甚大碍罢?”
南都还未开口,九商挣扎着坐起道:“无碍。”她眼上厚厚的一层,却不脱落下来,问南都道:“南兄,那半空中的许多眼睛,是怎么回事?”南都叹道:“那些都是姮娥的帮凶。我控住了他们的圣火,教他们好好尝尝这翠驼岭上冬日的滋味,姮娥终究是忍不住要出手。若不是昨夜,只怕也就在这两日,便要来寻我的麻烦。”
九商凝神道:“我先前瞧见那蛇王脸色青紫,只怕也是冰寒所致?难怪她要万千挑拨……便是想逼得南兄出手,若是将她击伤,便可平添一条罪名,从而逼迫你交出圣火?”
南都见她分析得有理有据,点头叹道:“九娘果然聪慧。”他故意不去瞧九商紧握住程云亭的手,冷着脸对程云亭道:“这位兄台,你和那毒妇是甚么关系?”
程云亭心中苦笑,知道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去这一层,便诚恳道:“那妇人唤作厉荷,是个……”“捉妖姬”三字在他的舌尖上打了个滚,当着南都的面,终究不好说出来。
“当初,我落入谷中,便是厉荷将我救起。我虽厌恨她,却因她对我有恩,伤不得她。”程云亭沙哑道,九商趁着他同南都说话,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觉得握着十分消瘦,哪里还有当初在山外时的润泽?也不晓得这段时间中明之吃了多少苦头,而这些,皆因自己而起!
南都觉察到九商的低落,缓缓道:“九娘莫要心绪浮躁,这对以毒攻毒不利。”九商依言,竭力平复心情,这才觉着一股极细极细的线,抽丝剥茧地一点点从自己的眼中往外拔着些什么。程云亭跪倒双膝发麻,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柳臣安在一侧瞧见,忽然没来由地心酸。自己这些日子悉心照拂,终究还是比不上九娘子同程兄的情分。罢了,只怕这辈子都是个苦情人罢!
南都抱膝而坐,默默地望着镜湖出神,手中还紧紧握着衣袍下摆的绣纹不住地抚摸。程云亭自见了南都,还是头一回细细打量他。程云亭原以为,自己的师傅是天上地下最难得之男子了,不料眼前这个被九商同柳小郎唤作南兄的人竟如此丰姿,即便只是静静坐着,那份气度还是教人折服。厉荷杀死的那小蛇妖,怕是此人的心上人……真是冤孽!若是厉荷少些心狠手辣,世上不晓得又能少多少苦情人。还有,九商这些日子都经历了甚么……放佛中了毒,还不止一日……早知如此,他二人便在山外,一直到她心法大成之后再入山,也能少吃些苦头!
隔了好久,九商觉得自己眼眸上的土开始一片片剥落,再一睁眼,已然是一片清明。那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席卷了全身。她虽自圣火淬炼过后便能使用法术,可总觉着被甚么压抑着,不得圆转自如。此时放佛身上一层无形枷锁脱落,她狂喜之下,拉着程云亭的手,一个箭步窜上镜湖,在湖面之上轻点莲足,随风起动。程云亭随着她的意思,托着九商细细的腰肢,如同一双矫燕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飞跃。只见倒映出来的便是他二人的掠影,美得惊人。
柳臣安呆呆地看着他二人如同神仙眷侣一般在湖上飞舞,心中酿成一杯苦酒,口里还噙着笑,倒有些要哭的意思。南都瞧见他的模样,低低地道:“昆仑聚顶!”柳臣安的泪倒流了下来:“南兄,我本懦弱,瞧见自己心上喜欢的小娘子这般同别人恩爱,实在束不住自己。你也说过,流泪的才是真性情……如今我就是想哭,且由我自主一回罢。”
南都闻言,隔了好半晌才道:“九娘如今身上的毒都消尽了,夫君也同她团聚,你今后打算如何?出山或是同他夫妇一道往北走?”
柳臣安垂头摆弄着衣角,颇有些孩子气:“我不晓得。我想随着九娘子去,可是程兄一早就不喜我。若是为了我的缘故教九娘子难做,还不如独个儿。”
南都静静道:“若不是你,九娘子这双眼早就盲了,如今你便是她的恩人,一同前去又如何?那程姓郎君,我倒觉得心思太深,不甚喜欢。”
柳臣安想到当初程云亭端给自己的一碗面,心中打了个突,勉强道:“程兄是个好人,许是心思深了些,但对九娘子可是一片赤忱。我若是非用救了九娘子做借口要同他们一道前行,那便是市恩,算不得甚么君子。”
☆、第六十九章
南都叹道:“也罢!你的心上人好歹还在眼前俏生生的站着,可怜阿琛……”他探手入怀,将厉荷那根软鞭取出,眼角竟也沁出了些水痕。柳臣安也为他伤心,想到厉荷还曾用此鞭在自己身上留了一下子,忙问道:“南兄,那唤作厉荷的妇人,你打算如何?”
南都冷冷一笑,随后却十分落寞:“我若是想取她的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他伸手在空中虚抹了一下,柳臣安竟瞧见厉荷藏身在一块大石之后,满面不甘忿恨之色。柳臣安吃惊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本想伸手去触一触那画卷一般的东西,到底还是把手缩了回来,问道:“这是……南兄,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南都又虚空抹了一回,厉荷狰狞的脸便消失了。他孤寂道:“一面水镜罢了,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多大的本事……本事再大,连心上人都护不周全,又有甚用?”
柳臣安瞧见他紧紧握着衣袍上的绣纹,实在忍不住,出声道:“南兄,这可是阿琛为你绣的花纹?我初初见你时,便瞧见你那下摆,榻上用的,杯上雕的,尽是此纹,实在是好奇。”
南都愣了一愣,这才缓缓道:“我留那妇人一条命。”他见柳臣安不明所以,便道:“这是蛇族自己的文字……”柳臣安恍然道:“这意思便是‘阿琛’?”南都摇头道:“是‘恕’。”
九商方同程云亭二人落在湖边,听得南都这般说,程云亭虽然不知就里,九商却晓得,忙扯着程云亭上前一步坐了下来。南都瞧了他二人一眼:“初时,我寻到了阿琛,他虽然只吊着一口气,倒还能说上两句。他只教我:‘各人都有不易之处,莫要轻易同人为难。’我晓得他的意思,他教我不要被仇恨迷了心智,莫要找姮娥母女报仇,莫要寻那……剥他皮之人。”九商呆呆地听着,程云亭低头沉思。柳臣安磕磕巴巴道:“你允了他?”
南都道:“我怎么忍心连他最后这般要求都不答允?若是凭我当初的性子,掀翻了整个儿京城何妨,踏平了翠驼岭又何妨?姮娥既然那般爱着蛇王的位子,我便教翠驼岭在灵毓山中除名,教她自个儿为王去,这岂不好?”他微微顿了下,涩然道:“可是,阿琛临终的意思我怎能违背!我恨到了极致处,便捏住阿琛曾用过的绣针,在自己掌中刺‘恕’字,直到密密麻麻已然瞧不见掌中原本的纹路,便在衣袍上、被褥上刺。”
九商虽然晓得他这番讲诉的都是过往之事,仍是被他语气中的痛楚同隐忍所摄,不由得泪流满面。程云亭安抚地捏一捏她的手。只听得南都道:“我回翠驼岭,不过控制了圣火所在,这本也是我父亲留与我的,与他们无干。”
柳臣安听到此处,半直起身来,赞道:“对那起贱人,正该用如此的法子慢慢磋磨,教他们到了冬日就想到你的好来!”
南都脸上的笑转瞬即逝:“这妇人救过你二人的性命?”他转身面向程柳二人,见他二人都沉默不语,知晓这是真的。“既然如此,我更杀不得她。便废她七成功力,可好?”
程柳二人对视一眼,俱说不出甚么话来。说来,厉荷救过他二人,他二人自当为她求情;可是厉荷本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掌中不知握着多少条冤魂。南都这一来,留了她的性命,不过是损些功力,倒是应了那个“恕”字。程云亭心中叹息,若当初自己不曾选那只鳖精作钓钩,那小蛇精是否便能逃过一劫?只不过厉荷滥杀无辜,今日终究要糟报应。
九商见他三人都僵住不作声,开口道:“论来,厉荷害得阿琛惨死,自然是该抵命;只是……”她觉着南都的目光朝自己投来,硬着头皮将话说完,道:“若是阿琛还在,自然不愿你双手再蘸血的,如此费她些功力,又为她留些本事在这山中自保,那是最好不过的。”程云亭同柳臣安听得九商这般说,皆深以为然。柳臣安方要说话,却忽觉镜湖中的水晃了一晃。自他进了这石壁之后的桃源中,还从未见过镜湖中水起过甚么波澜。他正自吃惊,却见南都闭目半晌,缓声道:“姮娥这几日只怕要来找我的麻烦。九娘,既然‘珠玉泪’已解,你也得以同夫君团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还望你们前行颇顺罢。”
九商望着镜湖之上波澜涌动,心下颇骇,却不肯就走,道:“这月余一直多亏了南兄相助,若非南兄,只怕我这双招子便毁了。如今有人要为难你,我等却作了逃兵,算不得君子行径。”
南都摇首道:“你将翠钿金篦裹入亲手缝制的衣袍赠我,已然抵去了我为你医治‘珠玉泪’之毒所耗时力。如今我手握圣火同翠钿金篦,握住了整族的七寸,且身后还有一帮生死相随的老人,你等自然不用为我焦心。你等若是留下,反教我分身乏术。”
九商望了程云亭一眼,瞧他在南都面前一直身体僵直,料到他在此处极不自然——明之同厉荷是一道出现在翠驼岭上的,南兄只怕见着明之就会想到厉荷,而厉荷又是他的心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