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商定定地望着面前的莲湖,轻声道:“阿娘留下的口诀也是这般说来。只是……若是我将神识封了一半到分身中,岂不是令它有了意识?”程云亭从来不曾听说过有将魂灵生生分出一部分来的说法,闻言大骇道:“这法子一听便是极凶险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可莫要胡来——若是有了甚么危险,便藏入芙蓉庄,岂不好?”
九商不再答话,摇一摇程云亭的手道:“我不过是想到前途未卜,想为自己多一重活命的筹码罢了。”程云亭乍闻此言,不禁心惊胆战,忙道:“哪里就有那般唬人了?不过是一处锦玦岭一处虎啸岭便能到枫雪岭上,小九商,你也莫要自己吓自己,可好?”
九商见他眸子中满是担忧,心中一暖,低声道:“明之,你也莫怕,我绝不会鲁莽的。”转而又换了一副笑模样道:“我在冰晶阁中呆了这般久,你又一直忙着炼丹,只怕白凤树要憋屈得慌。我去找它讨几个果子吃!”
程云亭听她笑声淋淋漓漓洒了一路,心中微微定了下来,小心翼翼捧着那黑陶罐往炼丹房走去。九商远远地瞧见程云亭抱着陶罐绕入阁楼,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收了起来。白凤树口气中无不担忧,道:“小娘子,你怎地又添了不少烦心事?”
九商靠着它滑溜溜的树干缓缓坐下,吐出一口浊气来,半晌才缓缓道:“白凤,不晓得为甚,我只是觉着时日越久,心中越发不安。”遂原原本本将自己当年如何下山,如何在京城楚腰阁遇到明之,又如何在明之示警下逃往青淮庄,再后来被厉荷逼入灵毓山之事一点一滴细细讲与它听。白凤树十分专注,叶子动也不动,待到她这一长篇讲完,垂下一只果子来道:“先吃一口润润喉罢。”
九商也不客气,轻轻摘下来便凑在唇边咬了一口,直到那甘甜的汁水涌入腹中,心中的沉重才稍稍减缓点儿。白凤树开口道:“九商,你可是觉着愈近枫雪岭,那般恐慌感便愈强?”
白凤树想来唤自己做“小娘子”或是“小主人”,如今唤自己作“九商”倒是头一回。九商微微诧异,也不多作计较,颌首道:“不错,且在鄂华岭上盘桓时日越久,这种不妙的滋味便愈强烈。”
白凤树沉吟了半晌,缓缓道:“你这些日子可是有甚么特殊的法门练功?”待得它听到九商在冰晶阁中练成了悬浮术同遁地术,且隐身术已然得其要诀,叶子微微晃了一晃,放佛十分动容:“这简直是一日千里!”它轻轻叹道:“我在鄂华岭上长了这般久,也曾见过雀族最厉害的人。一位长老便是在法力精进后,有了对未知之事的些微预感——这同占卜不同,完全是源于内里,教人能觉察到要发生之事。”
九商不料还真有人曾同自己一样,不禁讶然。白凤树喃喃道:“枫雪岭……那里长期阴冷,风雪颇烈,我的叶子飘不过去,倒不晓得是个甚么状况。”
九商早知道白凤树满身的叶子均是它的耳目,听得它如此说,默默思量一回,展颜道:“不过是我独个儿思量罢了,用不着草木皆兵。”此时芙蓉庄中正是一片恬然。金乌光暖洋洋地撒在白凤树的叶子上,它心中亦思量一回,觉着不好直接对九商说,只得含糊道:“九商,你常一修炼便是好几日,不若趁着如今日头正好,在我身旁歇一回罢?”
九商觉得周身如浸入了温水一般舒适,倒衬得自己体内那股幽凉的气流愈加明显。闻着白凤树上散出的丝丝清香,果香同叶香糅在一处,颇有些静谧梵和之感。九商觉得神智开始模糊,口中仍轻轻道:“早一日便好一日……”白凤树虽听得不甚明了,却也晓得她心思甚重,愈伸长了枝叶,为她遮住脸上的阳光。
且莫说芙蓉庄中静悄悄地,朝凤林中姒茹正犹犹豫豫道:“事已至此,咱们只怕是拗不过嫚茹的。与其同她闹得岭上人尽皆知,还不如悄悄儿打点了她,教她随了商妹他们一道走……”
邑丰不等她话说完,猛地立起身来,脸上竟带了些戾气:“你糊涂!嫚茹这般跟着商妹一道走,是个甚么身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商妹,商妹的脸都被我这个做兄长的剥光了!”
姒茹听得前半段,心中还暗暗感念郎君对自家妹子十分爱护,听到后半段渐渐变了颜色,面皮紫涨道:“只有你那商妹脸面尊贵,咱们同孩子们便不要做人!我这般打点,也就是为了大家都好看!”她的声音渐渐变得低缓起来,里头浓浓的忧思让邑丰心肝一颤:“这些年,我同嫚茹相依为命,又好容易得了长老们的青目,才能在岭上顾全一家子的安危。幸而上天垂怜,又赐了你我阿殷,才教我在岭上挺直了腰板。如今嫚茹不争气,我这个做大姊的不能听之任之,教她做出甚么丑事来——若是那般,丰郎,你在岭上的处境也可想而知!还有咱们的阿殷,可怜他年纪尚幼,总不能被自家没脸没皮的小姨子拖累了……”
邑丰听妻子一片深情款款,再一想到当年自己初上鄂华岭时被雀族长老们的刁难,妻子舍命地维护,小姨那时的乖巧和宽慰……还有自家小儿,尚是个不知事的奶娃娃,若是被嫚茹这一闹毁了名声……还不如悄悄儿将不懂事的小姨子哄走!若是出了鄂华岭,任凭他们怎么个闹法,都同自家无干。只是委屈了商妹,千辛万苦回来灵毓山,明知道枫雪岭凶险一片,还硬要前往。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为她分忧解难,反倒教个烂摊子与她收拾……
☆、第九十二章
姒茹瞧见邑丰脸上阴晴不定,晓得他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心念一转,便打算再添一把火:“我们做哥嫂的对不住商妹,不若多添些岭上珍稀可入药的果干来,好教他们对嫚茹多照拂些。”她如今只求速速将嫚茹送走,眼不见心不烦,这些身外之物自是顾不得了。
邑丰见曾将小姨子当做心头肉疼着的爱妻如今一反常态,这般着急将人送走,心中略有些不舒坦,觉着妻子今日里变得有些不近人情。只是再一想到小儿稚嫩的睡颜,长老们如鹰隼一般的利眼,心中打了个突,晓得历来雀族人最不齿的便是自甘下贱之人,嫚茹如今算是触了鄂华岭上的禁忌,却不听劝慰,一意孤行,将她早日送走未免不是最好的法子。将来再见面还能彼此留一线,教她同姒茹之间不至于撕破了脸。瞧着爱妻本来光泽圆润如今却因思虑过多而有些蜡黄的脸,他心中不禁怜意顿生,抬手去抚了抚妻子的鬓发,道:“都依你。咱们甚么时候找个由头将这话同商妹、程家妹夫一道说了,请他们将嫚茹带出岭去。”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如今在岭上还好,若是出了这段地界,他们对嫚茹不客气……商妹同程家妹夫既能自后山迷心谷一道过来,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姒茹听懂了丈夫的言外之意,冷笑道:“嫚茹这小妮子自作孽,我要疼她,她却躲着教我寒心——自出了鄂华岭,她便同我无干!”
邑丰听了这番冰冷冷的话来,想到姒茹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得到长老们的垂青,便是凭着一股子杀戮果断的劲儿,缓缓垂了眼,再不做声,夫妇二人歇下不提。
白凤树下,九商虽然似是入睡了,可那在脑中形成的梦竟如同真实的一般。她瞧见自己在晶壁之上飞舞盘旋,将那口诀一一念过,将那股幽凉的气息细细融入四肢百骸。不一会儿,一双毛茸茸、淡金色的尖耳在自己的脑袋上若隐若现。随即是一双水漉漉的大眼,小小的爪……那正是自己的元身!可是,自己怎地便同元身面面相觑了?眼前那淡金色的小狐却不管那么多,只见它如同影子一般,在空中显得十分稀薄,正眨着一双杏眼瞧向自己,放佛有许多话要说一般。九商便这么定定地看着它,口中竟在默默地念着口诀……念了两句,她心中忽然一动——自己念的正是召灵术的口诀!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九商茫然起来,扭首环顾一番,只瞧见四周白茫茫一片,既没有摇曳多端的白凤树,也没有那幽蓝澄净的四面晶壁。这里不是芙蓉庄,可也不是冰晶阁……九商只觉着十分疲惫,放佛要一直这般沉睡下去一般。可是有什么在耳侧催促着,眼前一晃,冰晶阁那沁心凉的晶壁又旋到了面前。放佛冥冥间有甚么力量,教自己一点点将那口诀念出来。忽然,九商只觉得有一道热流在自己体内汹涌着,将先前的气流冲得四下散了开来。那小狐狸一点点由暗到明,放佛是从稀薄的影子中走出来一样,正对着自己巧笑嫣然。一只狐怎地会笑成这般狡黠!难道这就是自己小时候?她想伸出手去摸上一摸,原本能举月华剑的手如今却像灌了铅一般,怎地都抬不起来。
白凤树本悄悄儿立着,忽然身下觉着有些刺目。待得它瞧见九商身上盘踞着一只淡金色的小小狐狸,而九商的身形竟有些模糊时,不免大吃一惊,忙将树叶摇得哗哗响:“九商!你快醒一醒!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它一时间晓得事情有些凶险——若是化作元身,哪里有这样一点点化形的!这倒像是被那影子一点点吸干……
它这里慌慌地摇旗呐喊,却只见那小狐狸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晓得事体严重,忙派了片叶子钻到阁楼中去寻程云亭。炼丹房中,程云亭正潜心用一柄紫玉棒搅着漫天莲的膏汁。那多宝格建的十分牢固,当年也是怕炼丹时有甚毒气溢出,故而一丝缝隙也无。那白凤叶晓得程云亭在里头,在外头转了好些圈儿却找不到门道。白凤树晓得事不宜迟,只得祭出全身的力气来,隔空凝在那片叶子上,“轰隆”一声撞在多宝格上,隐隐竟有金石碰撞之音。
程云亭听得门外一声巨响,不觉一震,忙忙出来查看,却只瞧见了地上一片萎靡不振的白凤叶。他心中正自疑惑,忽然听得那叶子极微弱地道:“九商有难……”正是白凤树的声音!
他这一惊之下,抱着怀中的黑陶罐便展开身形,如风卷残云一般跃出阁楼。程云亭远远便瞧见白凤树下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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