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姒茹忽然发觉,如今她在妹子面前已然半点尊严也无——嫚茹怎地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顾不得尴尬,拿眼去瞧嫚茹,却见她瞧向九商的神情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直教自己心惊肉跳。
姒茹晓得如今再也躲不过了,只得开口道:“商妹,今日请了你同妹夫来……是……”原本同丰郎商议好的话,如今只是在舌尖打了个滚,却怎地都吐不出来。面前的九商神色温和宁静,飘逸脱俗,放佛是枫雪岭上的一朵雪莲,徐缓从容;再瞥一眼嫚茹,傲慢中带着些戾气,端得是有些面目可憎。那教九商同嫚茹共侍一夫的话仿佛是枚千斤重的橄榄,压在她舌上……她开不得口。
嫚茹听得姊姊迟迟不作声,亦不动怒,只是对怯怯立在一旁的阿瑶悄悄招一招手。阿瑶虽打心眼里觉着面前之人再不是原先那个温柔体贴、哄自己入睡的美貌姨母,却也不敢不去,磨蹭着挨着墙角移到案几旁。嫚茹待得她近了身,轻轻一动,顺其自然地将阿殷抱在了怀里。
待得姒茹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阿殷已然到了嫚茹的怀中。嫚茹那长长的指甲离阿殷的双眼不过一个指尖的距离!她已然顾不得追究长女是如何将幼子送入嫚茹怀中的,冷汗自她的脊梁骨上缓缓流了下来。姒茹脑中一片空白,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道:“商妹,今日请你同妹夫一道过来,便是想讨你点一个头。”她紧紧盯着嫚茹血红的手指甲,机械道:“嫚茹年纪不小了,又是我的亲妹子,我素来爱她如珍似宝……”
嫚茹忽地冷笑一声,冷冷道:“大姊,你无需说这些场面话。甚么如珍似宝?”她的声调猛地拔了上去:“莫要同我耍这些花枪!”
姒茹瞧见她似是无意晃动着的手指甲在阿殷眸周比比戳戳,偏生小儿还无知无觉,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怀中,遂不敢再看,朝着九商颤声道:“商妹!嫚茹同你们一道离鄂华岭可好?”
九商双眼不错地盯住抱着阿殷的嫚茹,又见姒茹魂不守舍,不过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怕嫚茹早就设了局等着她同程云亭往其中跳。暗道自己方才大意,面上却不显,只是沉静道:“嫂嫂这话何解?”姒茹见她面色虽如常,可那不豫之色在眉梢已然露出了一二,心中更是焦急,忙道:“商妹,我这小妹子自来在鄂华岭上长大,从不曾见过外头是世面——连一衣带水的锦玦岭同翠驼岭都不曾去过。如今我有阿瑶同阿殷缠身,也无法带她……”
“我的好大姊!”嫚茹发上的红蕖花簌簌抖动了起来,她的神色如癫似狂:“大姊,到了如今,你还要顾全这面子,不肯为妹子讲一句实话!你既然应了肯将我交与九姊姊同云郎,为甚又找出百般借口来?自阿殷出世,你何尝正眼瞧过我?为了一个阿殷在岭上的地位,大姊真算得上是费劲心机,待那几位长老毕恭毕敬,委曲求全。你又何尝见过你长女一眼?”她瞥了一眼倚在壁角瑟瑟发抖的阿瑶,道:“阿殷出世没多久,阿瑶一个小女娃儿没人管,跑去天池泅水,差些儿就上不来了,你同姊夫可晓得?”
姒茹怎地都不曾料到素来乖巧懂事的长女还曾唱过这么一出,神色中满是震惊。嫚茹长长吁一口气又道:“阿殷是你同姊夫极难得的骨血,如今岭上的男儿愈来愈金贵,你同姊夫打的那层主意,打量我不晓得吧?”
姒茹面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净。嫚茹放佛并不曾瞧见一般,继续道:“七姨母年纪尚幼便死在了王座之上,尸骨寸断,其他几位姨母因顶不住风言风语亦消失了。阿娘去的早,咱们在岭上如今不过勉强有一席之地罢了,且那王座有甚么好?值得大姊你呕心沥血,一心想教我的阿殷侄儿坐上去?”
程云亭听到此处,忽然想到了他们刚上岭之时邑丰曾讲于他们听的故事。为了争夺王位,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孩儿……骨骼寸断,死于王位之上……他朝九商望去,见她脸上亦难免震惊之色,晓得她同自己一般猜到了原委——那狠心的母亲便是姒茹同嫚茹的外祖母!嫚茹如今讲这些,便是暗讽自家大姊为了王位要将阿殷往火坑中推么?
“大姊,你将我当作一枚棋子,我不恼。”嫚茹的声音缓了下来,带着浓重的哀意。“这些年里,你将我扣在身边不放,固然有做给长老们瞧的意思,到底还有几分心疼我。只是我年纪见长,你提到我的婚事便装聋作哑,生怕我选来的外族夫君会伤及阿殷的颜面,故而想在拖我些年岁。当然,我若是等不及了想嫁与九长老作续弦,大姊亦是乐见其成的。你热心招待九姊姊同程家姊夫,也自有缘故——”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九商一眼,道:“九姊姊的母亲是何等人物,我虽原先不晓得,但听了你同姊夫的谈话,如今自然也略知一二。你私下里不止一回劝姊夫,教他去打探九姊姊,瞧瞧她可有习得母亲的一二本事,也好教与姊夫,这般一来,才能为阿殷坐稳王位多一重筹码。”
姒茹脸色灰败,嘴唇微微翕动,却甚么都说不出来。嫚茹述了这般久,放佛一瞬间兴致已尽,身姿也渐渐低了下来。她缓缓将发间的红蕖花取下掷在脚边:“这些日子,我也晓得自己将大姊磋磨得不轻。我这般做来,不过是心里有些微念想,巴望着大姊待我一如当初,大姊还是那个雨天将我遮在翅下,自己淋个精透都不肯委屈了我一毫的大姊……这些日子我瞧得明白,不过是我自个儿的痴心妄想罢了……大姊的眼睛被那金光闪闪的王位糊得一丝缝隙也无,哪里还能瞧得见我这个甚么本事都无的小妹子?”
☆、第九十七章
嫚茹垂下头去,几乎在喃喃:“我爱慕云郎是真的,可这三番两次,也晓得云郎对九姊姊情比金坚,我自然便死了这条心。如今念唱做打百般胡闹地请了九姊姊同……同程家姊夫来,一面是为了述明心智,另一面也为了教九姊姊晓得我大姊是如何一位心比天高的人物,莫要被当了枪使。”
“但凡我无数回暗示过大姊,大姊有一回听了进去,咱们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若是将来小阿殷在岭上受了百般磋磨,还请九姊姊同云郎留个心眼帮我照拂一二。”她爱怜地抚了抚阿殷的细发,声音微不可闻,可九商还是听明白了:“我从未见过他的身子。”又对缩在一边的阿瑶招了招手,将她亦揽到怀中喁喁:“小姨最疼的便是阿瑶了,又乖又明理!将来好好照拂弟弟!”
阿瑶听得小姨音中悲凉,心中害怕,反手抱住嫚茹哭了起来。嫚茹顶一顶她小小的额,将阿殷递到她怀中,忽然大笑道:“大姊,我这便自己去思过峰,以后难得再见!”话音未落,只见她化作了元身,竟是一只青灰色的大鸟,卷的室内风旋四起。九商忙将两个孩子护在自己怀中。只听得清叱一声,嫚茹冲破了那巨蛋之顶,又听得无数扑簌簌叶响。再睁眼时,嫚茹的身形已消失不见。
阿瑶抱着弟弟,吃力地蹲下身去,将那红蕖花握在掌中嘤嘤哭了起来。姒茹呆立在原地,那眼角放佛一瞬间多了许多细纹。九商亦蹲下身去,轻轻拍了拍阿瑶的背,低声道:“你小姨定会再回来看你的。”
阿瑶痛哭道:“都怨我,将阿娘的话偷偷讲与小姨听,要不然小姨也不会去思过峰……”她抬起手来想揩去眼中的泪,却越来越多:“你们都打量我不晓得,那思过峰就在雾陀峰的北面,去了的人没有几个是回来的……”
九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却因这是姒茹的家事,且已成定局,自己无法插手。她转向姒茹道:“嫂嫂,我同明之这就出岭了,后会有期。”姒茹木然点一点头,并不多问,只是道:“我领你们去前岭天梯。”
程云亭悄悄朝内室望去,里面黑黢黢静悄悄,心中暗叹,不知道邑丰可否听到了嫚茹的一丝半语。若是听到了,那又该如何自处?
姒茹走在前面带道,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九商走到他身边,沉默地将镯子拨了一拨,将南都赠予的两件大氅取出来,为程云亭披上。三人在不知名的花径中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一株参天古树前。姒茹平板板道:“通往天梯的出路便在这树上,商妹同程郎君且自走好,我这就道别了。”随后头亦不回地消失在那些随着夜幕降临开始疯长的花丛中。
阿瑶细细的身影躲在一株花树下,手中紧紧攥着九商临行前悄悄塞给她的一枚羊脂玉扣。姑姑说了,以后不论她在天涯海角,亦不管是弟弟还是自己遇到了难处,只要托人持着这信物找到她,她便会连夜兼程赶回来。阿瑶又抚了抚头上的赤金九连环,想到姑姑如今离开了鄂华岭,小姨亦去了思过峰……眸子里又蓄满了清泪。
九商望着面前的参天古木,晓得姒茹此举亦是刁难,心中不由暗叹这位嫂嫂胸襟不够广阔。只是如今她的身手今非昔比,若是这点子考验都能难倒她来,狐族的心法亦随着一道蒙羞。九商牵住程云亭的手,望着他满是信赖的眸子,心中一暖。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微微一笑,提气跃了上去。若是此时有雀族人瞧见,自然以为九商他二人轻功卓绝,怎地都想不到她心中默念的是悬浮咒。
那古木上枝桠极多,形成一条条小道,且十分纷杂。人若身在其中,颇有些不识其真面目之感,竟只能瞧见上方一块天空,且渐渐昏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能分辨。九商取出蝴蝶簪捧在手心,默念了几句,便见那簪头的蝴蝶缓缓煽动翅翼,连带着簪身一道转了起来。他二人顺着那蝴蝶所停之处向前走,不多时,四周始有雾气氤氲。程云亭心中欢喜起来,悄声道:“这便是朝北的天梯入口了。”九商微微颌首,回身替他紧了紧大氅。
他二人再朝前走了几步,果然隐隐卓卓瞧见了那石梯模样。九商低声道:“明之,这天梯上必有禁制,只怕还有人在暗中窥视,咱们的脚程愈快愈好。”程云亭亦压低了声,道:“我晓得轻重。”他自袖囊中取出两枚活血丹来,自家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