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酒不醉人人自醉,不曾发觉沧澜眼角的一滴清泪。
柳臣安素来贪杯,待到众人伏地恭送沧澜王并王夫回宫,他已然醉成一滩泥,软软地伏在席面上。九商见他衣衫尽湿,脸色酡红,形容狼狈得教人不忍,兼之程云亭并南都一齐送新婚夫妇去了,便走至他跟前,递上一碗阿彤事先备下的醒酒汤来。柳臣安先前只是伏着不肯动弹,待勉强辨清楚了来人后,半句话不曾开口,先“呵呵”笑出声来。
“九娘子,九娘子,你到底还是心痛我这般,是也不是?”柳臣安不管不顾地攀上她的衣角,喃喃道:“今日南都本不愿前来的,是我缠着他,教他带着我过来见你一面。南都先道:‘沧澜本就不喜我,如今是她的好日子,我今日去岂不是添堵?’我便道:‘若是现今有机会教你再见阿琛一面,你肯是不肯?’他不说话,便将我带来了。”
九商想到先前沧澜见到南都后,隐在鲛纱中的面庞上透出一闪而过的杀气,心中暗叹帝王心术难以琢磨。如此一想,南都若不是为了柳臣安,定然不会在此时踏入锦玦岭。她望着柳臣安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亦难受得紧——这孩子怎地便如此实心眼儿?自己又有哪里好,惹得他这般……自己这辈子怕是都还不得他这份情了!九商心中五味陈杂,略将他扶起,又亲手将醒酒汤递到柳臣安口边,低声道:“你好歹也算是翠驼岭的从使,如今仍在锦玦岭上,莫要给南都丢份。”
柳臣安迷惘一回,乖乖地就着九商手里喝了几口,眼神微微清明了些。他望着九商的捧着碗的手,素白的一双手捧着瓷碗,益发莹然如玉。他心头一热,不自觉地便伸出了胳膊,放佛要向前探去一般,终究还是缓缓垂了下来。他低头看向那碗中自己晃动的脸庞,轻声道:“九娘子,前些日子我瞧见我母亲同大哥了。”
九商一愣:“你回了青淮庄?”柳臣安却摇一摇头,忽然伏下身子来不动了,口中喃喃道:“不过在水镜里见了一面……”九商无法,只得运力将他拎起,她如今心法大成,这点子气力活儿自然难不倒,一路朝沧澜早先为他们设下的安置处飞去。
柳臣安原本不过是想教九商多陪自己一会,哪里晓得如今九商的功法精进于斯,竟将自己一把拎起腾空而去。他原本残留的一丝酒意也散去,心头只留下黄连般的苦涩。想到前些时日南都施展术法,教自己从一面水镜中瞧见了母亲同兄长,他更欲大哭一场。若是他从不曾遇到九商,如今在青淮庄只怕已然娶亲生子,怎地会背井离乡,误离红尘呢?这都是孽,亦是缘。
水镜之中,母亲的双鬓已然霜白,镇日里只爱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家中的仆妇们一概也无,只留一个香梅在一旁服侍。母亲身上不过是条极普通的月白色四幅湘裙,头上粗粗勒了条青色的额帕,仅从面容上瞧去,竟是个六旬老妪的形容。家里稍鲜亮些的物事,什么梅瓶、青花瓷器一概都被收起……
母亲的怀中似乎一直揣着个甚么,柳臣安一直未曾看的分明。午至之时,一身青袍的大哥走进内院来,吩咐财叔同香梅摆饭。从后头大厢房里转出一个簪着梅花攒银钗的妇人来。那妇人颧骨略高,双眼狭长,一双眉微微飞起,十分浓密。她面上颇有些不耐之色,朝着柳臣康道:“夫君怎地才来?娘还在等着。今日又被那几个皮猴子拖得忘了饭时?”
柳臣康步子微微顿一顿,温和道:“教娘子久等了。”那神色在柳臣安眼中看来却是莫名心酸——初初风流倜傥的兄长怎地娶了这么个俗妇来家!柳臣安强忍着心中的泪意,再瞧向水镜时,只见那妇人待母亲倒还算恭敬,布箸添碗,又亲挽了袖子添一回汤。母亲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无,面对着一碟子酱瓜并几样素菜,一手托着怀中的物事,一手颤微微地用箸。柳臣安愕然发现,母亲竟过着茹素的日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待到午后,柳臣康同香梅服侍母亲去午歇,只留了那妇人同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在一处。柳臣安的目光本想追随了母亲去的,却听那妇人嘟囔道:“一柄玉如意冰冷冷地,婆婆难道想活生生捂热么?”那小丫头子小心翼翼道:“奶奶,太太也是心里头苦,二爷去了这般久,一个信儿也无,只怕同老爷一般凶多吉少了。那玉如意是个有来历的,我听梅姑说,太太当年怀着二爷时因了老爷不在身侧,好几回都十分凶险,多亏了这把玉如意安胎……如今二爷不在跟前,就指着这柄玉如意解相思呢。”
那妇人叹道:“婆婆也是个苦命的,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外头有闲篇道婆婆命硬,故而连郎君头一个娘子都克死了……”她自嘲地牵牵嘴角,“若非如此,我怎地便能仗着自家命硬,嫁把郎君作妻呢。”
那小丫头不敢随意插话,待到她叹完,忙接道:“奶奶这话偏了,太太奶奶们福泽深厚,那起子小人愿嚼舌根,教他们嚼去。老爷同二爷如今到底怎样,谁都没个准信儿,怕还好好地活着,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同家里相见呢。若是有些歪话刮进了耳朵里,还望奶奶莫要当真,更莫提自家命硬的话来。”
那妇人听了此话,又皱了皱眉头:“公公如今怎地,我一个作媳妇的不好妄议。只是二爷这块,真真教人闹心得慌。小喜鹊儿,你说一个好好的儿郎,放着身家清白的姑娘们不要,非迷上个来历不明的妖媚子……”说到此处,那妇人似乎略有些惊惶,微微一掩口,到底忍不住愤懑:“他倒好,人说走就走,也不晓得甚么叫做‘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白害得婆婆如今心如槁木,连带着教郎君日夜悬心。这样的小叔子若是真的来家,我也要大棒子将他赶出去的!好好一个柳家,在庄上被人指指戳戳,都多亏了我家柳二爷作的孽!”
那小喜鹊儿打蛇棍随上,讨好道:“奶奶说得极是!柳二爷来家,莫说我们不容他,庄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也不饶他!咱柳家缺了这一个二世祖,倒还少糟蹋了银钱呢!”
那妇人听小丫头子这般说,脸上倒是露出了个笑模样:“说起银钱来,大爷如今坐馆,每月也有进益,莫谈太太手里那些田亩的租子了——那是婆婆自家的进项,同我无干的。家里日子如今也过得,我再多赶几副活计,赶明儿送去松泉镇上我娘家铺子里,好给郎君换块上好的松烟墨来。”
小丫头见主子兴致高了些,忙陪笑道:“大爷素来饱读诗书的,这几年便是……考不得功名,再过个几年,也要挣个凤冠霞帔把奶奶。”那妇人脸上的笑更深了:“小喜鹊儿,你懂甚么‘凤冠霞帔’?不过白听人说几句闲篇罢了。借你吉言,倘若那日郎君当真高中了,我定给你配户好人家。”
当下那唤作喜鹊儿的丫鬟便扶着那妇人往厢房了去了。柳臣安望着空荡荡的水镜,脸上早就布满了泪痕。自家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庄子上已然这般不堪!家里已然不在是母亲、兄长并自己的那个家了……他此时已然认出了自家大嫂的来历。大哥这位续弦原是松泉镇金捕头家的长女,唤作金妥儿。这妥娘因相貌凌厉,兼之一双天生巨足,过了二八芳华还不曾嫁人。柳臣安还依稀记得,初时自己去镇上寻大哥一道逛笔墨铺子,常在一家杂货铺子里隐约瞧见这妥娘一双火热的眼睛。原来那时她便对大哥上了心!如今瞧来,倒是个敬婆婆爱夫君的好娘子——只是自家大哥何等人品,来个神女娘娘也是配得的,若不是自家一而再再而三任性,如何就落得个要妥娘自甘下嫁的地步……
对着水镜的柳臣安再一回忘了南都的“戒嗔戒怒”之训,嚎啕不能自已。南都循声而来,头痛道:“你又忘了‘昆仑聚顶’?”
柳臣安嚎哭道:“有甚么意趣!我如今不过是个人见人厌的浪荡子罢了,纵使练成了昆仑聚顶,又能如何?母亲兄长皆为我所累,我竟半点法子也无……若不是这副皮囊受之父母,我也宁肯不要了!”
南都正色道:“越是如此,你更要回去,教他们好好瞧一瞧你,可否真是个浪荡子。我原先被族人厌弃,他们皆觉着我作下那般惊世骇俗之事来,定是无颜再回头的。从哪处丢尽了颜面,便到那处捡起来,也不枉来着尘世一遭。”
柳臣安垂泪道:“若是当真仅仅丢了颜面,还倒好说。我兄长替我背了人命官司,如今好容易平息了几分。若我如今贸然回去了,重又将人的眼光聚将过来,害了大哥怎地好?还有,九娘子在这里步步险峻……”
南都被他一句句地说得恼了:“你到底是放心不下家里还是放心不下九娘?你可听好了,我是真心同你交好才把话讲清楚,九娘如今法力高强,且身边有她夫君,那也不是个简单角色,要你在此长吁短叹替人操心!且你若是回去,大可易容改装,悄悄儿住下,教你母亲晓得了你还在世,只怕心里也好受些,抵得过日日抱着一柄玉如意来妆作你还在襁褓之中!”
柳臣安思来想去一回,到底还是想见九商,便央了南都一道去锦玦岭,只盼再见上一面。南都因了沧澜大婚,兼之沧澜对蛇族素来心存过节,本不肯前来,架不住柳臣安苦苦相求,又发了誓道:“若是九娘子一切安好,我定不会再悬心!”
柳臣安正胡思乱想着,忽觉身子一沉,待他回过神来,双足已然落在了地面上。九商一双眸子里有关切,可那神情永远都不会同她瞧程云亭时一样。柳臣安整一整衣袖,忽然缓缓道:“九娘子,我要回青淮庄了。”
“出了青淮庄,若是再来,只怕便难了。”柳臣安的目光越过九商,瞧见了方踏入石门的南都。“你在青淮山下的屋舍,可要我代看一二?”见九商面上有些愕然,他随即自嘲道:“你本不是凡人小娘子,那屋舍即便成了一捧灰,九娘子你弹一弹指甲,它也能自己立起来。”
九商骤一听他道要回青淮庄,心中不免忆起青淮庄的点滴来,那依山傍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