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趟过,一咬牙,自那野棘藜上踩了过去,将离得最近的天竺眼齐根出掐下。
悯柔一直都在冷眼望着对岸的程云亭忙碌。待得程云亭将一包天竺眼仔细扎好背在身上,又自溪水中趟了过来,她这才动了一动,面上微微有了些变化。程云亭靠岸,便有一只幽香四溢的柔荑伸了过来:“程郎君,脚上受了伤罢?”
程云亭哪肯劳动她,自己爬上了岸,一面撕开一段衣袖来将足背裹上,又背着悯柔着好鞋袜,方转了身道:“陆小娘子……”
“唤我悯柔罢。”一阵柔柔的声音传入程云亭耳中,他微微一愣,还不曾开口,悯柔又道:“罢了,不过是个称谓,这谷里都多久不曾闻人声……”
程云亭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尴尬地立在一旁。悯柔放佛大梦初醒一般,忙道:“程郎君,只怕九商快要醒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罢。”她立起身来,颇有些摇摇晃晃,那鹅黄色的裙裾也有些污渍,只是她浑然不觉,面上又现出了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来,倒教程云亭觉着昨夜那个陆小娘子又回来了。
他们重又绕过那片火热的蝶兰,直到郁汀溪的流水声消失,才瞧见悯柔那件简陋的草屋。程云亭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果然是极少出谷之人,活得亦是风餐露宿。他同九商在青淮庄的小竹屋,都比眼前这个强上千万倍。想到九商,他忙紧上几步,进了屋后见九商仍昏沉沉地睡着,自然又是一阵心痛,将身侧的包袱解开来,折了天竺眼喂到九商口边。悯柔一直立在门侧,眼中神色变幻,似乎挣扎了一番,这才道:“天竺眼到底性寒,九商如今虚弱得慌,不如甚么时候将郁汀溪中的火焰石拣几粒来,教九商好浴一浴?”
程云亭的手微微一顿,道:“这法子倒好。”却再没有旁的话。悯柔见他小心翼翼喂着九商,忽然觉得心里烫了起来,她缓缓地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中,自己却毫无知觉。
九商自夜间作了一回噩梦,后来倒是睡得十分安稳。此时闻到了极熟悉的气味,便张口来接。她睁开眼来,瞧见程云亭一双关切的眼眸,又忙将自己的左手取了出来,发现那红肿依旧,心中不免有些郁郁。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程云亭见她神色怏怏然,知晓她自那场梦后更渴望快些抵达枫雪岭,心中暗叹一声,宽慰她道:“当初为沧澜配药,各色药材皆是齐全的,且还有地字一号炉的威力辅佐。如今不过只有一味天竺眼,效力虽是慢了些,可除毒除得更是干净。”
九商微微偏了偏头,这才瞧见门边的悯柔,挣扎着起身道:“阿柔,昨夜委屈了你。”悯柔忙上前两步道:“我素来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塌的,这间小屋子不过是我羡慕红尘中的日子,故而盖一个来顽,自己是极少住的。”
九商想到沧澜,顺手揭开了身上的大氅,道:“红尘之中,怕是没有你想来那般有趣味……不过在咱们妖族瞧来,有些意思,多少凡人恨不得有些术法,好一步登天呢。”
悯柔靠近前来,摆弄着一侧搁置的白瓷盘来,道:“昨夜那些花儿是一日之末,故而口味不甚好,待我今日采了那最新鲜的,来与你们尝。”话音方落,便瞧见她捧着那瓷盘跃出了屋子。程云亭望着她轻快的背影,微微蹙了眉,伏在九商耳侧低声道:“说来奇怪,今日清晨她带了我一道去郁汀溪,那模样那神情,倒放佛不是同一个人似的。整个儿阴郁得很,教人瞧着心里有些打颤儿,哪有这半分蹦蹦跳跳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儿?”
九商虽身子虚弱,头脑却转的飞快,听了程云亭这一番话,细想一回,道:“按说她只许多年前出谷一回,却对外头各山岭了如指掌……且她那话语间多有冲突之处,我昨夜就觉着有些奇怪,却未曾细想。她说囚龙草本应长在迷心谷药泉之侧,又道外头‘变了天’,不像是常年幽居谷中不谙世事的模样。”
程云亭面色亦凝重起来,半晌吐出一口气道:“咱们且静观其变罢了,如今瞧来,她待我们还算亲厚……”
“若是能早日寻到‘青兰阶’的踪迹……”九商话未说完,程云亭轻轻掩住她的口道:“你如今身子正虚着,莫要再多思多虑了。待你再歇一回,我自返回去取些火焰石来,替你暖暖身子。”说到此处,他心中疑惑更深,悯柔连天竺眼的寒性暖性皆如数家珍,且还晓得用火焰石,这些皆是常人不知道的医理……她若极少出谷,又不像个博览书简之人,如何晓得这些?
二人默默相对,此时悯柔已然兴高采烈捧了那瓷盘进来。九商吃了几瓣,到底觉着同南都的桃花酥相距甚远,便放下了。程云亭有心回郁汀溪取几块火焰石,却不放心悯柔同九商独处一室,便道:“陆……悯柔,不若再劳烦你陪我走一回?蝶兰阵前的那段路错综复杂,我倒怕进去了便出不来。”
悯柔两侧的酒窝儿便深了一些,柔声道:“这算甚么!程郎君以后莫要再提那‘劳烦’之语。”九商冷眼瞧着她温情款款,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来,倒将自己唬了一跳——这悯柔太久未曾见过外人,如今明之又如芝兰玉树一般……若她亦生出那等同嫚茹一般的心来……九商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大氅,颇有些恼恨地瞧着自己左手上的咬啮伤痕。
程云亭同悯柔这一回去得快,回来得也快,除了几粒浑圆的玄色火焰石,程云亭还背了两捆圆木来。饶是九商有些心事,都被程云亭这山野村夫的模样逗得笑了出来。悯柔亦笑道:“程郎君如此人品,却肯替你背这些,你竟还这般没心没肺,实在该打。”
当下程云亭将那些圆木劈作篾片,又取了碧玉藤编作一处。悯柔在一旁打下手,十指飞舞,倒是十分熟练的模样。九商问起来,悯柔亦只道自己在谷中寂寞,不免找些事来消遣,编织些小东西便是消遣之一——连九商身下的那张卖相并不如意的藤椅亦出自她手。这不免让九商有些讶然,她本以为这张藤椅同悯柔用来盛花瓣的白瓷盘皆是来自红尘凡间。
悯柔坐在程云亭下首,一段段将那碧玉藤理顺,口里轻轻哼着小曲儿,声音虽有些喑哑,却别有一番韵味。九商仔细听了一回,却不甚听得明白,想来是悯柔自己闲来无事,随意唱着解闷,并无甚么实据可考。她又听了一段,先听到程云亭出声问道:“这可是鹿族自来的小曲儿?”
悯柔微微一愣,随后脸上多了些喜色,又羞赧道:“不过是自个儿用来哄自个儿开心罢了,哪里是流传下来的。程郎君,你同九商在红尘中呆过,我便唱一首那里的小曲儿,可好?”不待他二人开口,她先清一清嗓子,开口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九商听得分明,这曲词她在楚腰阁时也常听那些姑娘们唱过,伴着琵琶淅淅沥沥的音,故意将嗓子压得十二分低沉,恨不能自家便是那个亡国破家之君,要将胸中那份悲忿直直地抒出来。哪里听过悯柔这般轻快温柔,又带了些欢愉的曲调?她忍不住出声道:“阿柔,这曲子倒不是这般基调。”
悯柔有些讶然,忙道:“为甚?难道非要唱作那凄风苦雨不成?”
九商叹道:“世间疾苦,阿柔你定然不知晓。若是知晓一二,便不会这般说来。”她想到自己先前在楚腰阁时,每每立在窗前瞧见那小胡同里吃不饱的兄妹,便觉得凄然。她在藤椅上动一动略略有些麻木的手脚,道:“先前我同明之在红尘之中,连京城等繁华所在皆有食不果腹之人,‘人生长恨’竟不是人人都能叹得起的。那些有银子的,腰杆子自然要比没银子的要直,他们可占良田,筑豪宅,蓄美婢;可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所谓‘揭不开锅’,便是日日的米粮都无着落。”
悯柔瞪大眼睛道:“不是说红尘中专有人司管这些么?什么‘青天大老爷’、‘玄天大老爷’?”
程云亭手下一歪,差些将一株碧玉藤扭成了麻花,九商亦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过是黎民百姓对官儿的爱称罢了,不过,即便有这些官职,尸位素餐的亦不少。”楚腰阁里便是许多官儿的温柔乡,九商还记得当年最爱风裳一段小蛮腰的那个官儿,官服前的补子上便绣着一只展翅的雁,在那官儿滚圆的肚皮上显得好生笨拙,曾被其他姑娘私下里笑话称作“呆雁大人”。她回过神来,却见悯柔满面的不服,嘟囔道:“若是我去了红尘中历练,定要化作个富人,去接济那些没着落的,这般才能‘普天下无饿殍’么。”
悯柔手上不停,又递过去一段藤蔓,程云亭接过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倒教她的脸微微红了一红。九商想到先前沧澜提到红尘中“阿堵物”时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且问你如何化作那‘富人’?”
悯柔将手中的碧玉藤使劲儿一拧一缠,便又编出一段来,口内道:“要那银子怎地不简单,锦玦岭上随便敲开一块儿来,带到红尘中便是上好的成色。我再化作个……商户来,到那京城里走一回马,将银子散了不就是了。”
九商摇首笑道:“你怎地便知道锦玦岭上处处石头里皆是银子?若真的如你所说,且你真个去红尘中这么做了,只怕兵马司便要来找你的麻烦。到时候你若是以一当十伤了他们,便有哪些术法师、捉妖姬,前赴后继地来拿你,好扬名立万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欢喜,那面程云亭满意地将那穿了藤蔓绳的篾片提了起来,又紧了紧,只见那“浴盆”便稳当当地立在地下。九商瞧来,倒觉得颇像鄂华岭上姒茹同邑丰的巨蛋屋。程云亭围着那“浴盆”先转了几圈,觉着形容颇丑,先有些懊丧,后倒欢喜起来,道:“能盛水便成,悯柔道这兰芝树可是最不渗水的了。”他朝那巨蛋中念了个引水诀,见那水清凌凌地在“浴盆”里轻快地打了个旋儿,倒是半点不曾渗出来,悯柔在一旁瞧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待到那“浴盆”满了,悯柔小心翼翼将火焰石放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