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已经骨瘦如柴。他还是穿着他最爱穿的白衬衫和蓝色毛背心,衣服却空捞捞的像挂在竹竿上。他满头乱发,满脸胡子。憔悴得几无人形。最可怕的是他那对眼睛,眼神空茫茫,视若无睹。整个人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芊芊顿时间把对若鸿所有的怨恨都忘了,她直扑诚到他的面前,真情流露,悲恸的大喊:
“若鸿!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芊芊呀!我来了,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看着我,你不会连我都忘掉,是不是?是不是?”
若鸿茫然的看了看芊芊,眼光陌生而又漠然。看了片刻,就不感兴趣的去看着远方。
“若鸿!不可以这个样子!”芊芊震动已极,痛喊着:“我知道翠屏去了,你不肯原谅你自己,所以你把你整个人,都关进监牢里去了!不行不行啊!你没有资格去坐牢,如果你觉得对不起翠屏,如果你充满了后悔和歉疚,你就必须从牢里走出来,抚养画儿,教育画儿……那样,翠屏才没有为你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你听到没有?”她不禁推着、摇着、拉着他。“你不能这样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你给我醒来醒来!”
大家听到芊芊这样说,个个都感动莫名。画儿伸手摸着若鸿枯瘦的手指,掉着眼泪说:
“爹,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现在芊芊阿姨回来了,你怎么不理她呢?娘也好喜欢芊芊阿姨的,娘也巴望着芊芊阿姨回来的!一定是她在天上告诉了神仙,才让芊芊阿姨回来的!你要和芊芊阿姨说话呀!”
杜世全和意莲面面相觑,都被这等凄惨状况惊呆了。水云间35/37
芊芊看到若鸿仍然没有反应,心都碎了。
“你怎么可以连我都忘了?就在这水云间,我们拜过天地,我们誓守终身!我们吵过架,我们和过好!在这儿,就在这儿,我们有多少共同的回忆,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都在这儿!记不记得你开画展以前,你画了好多画,我把它们排在地上,你躺下来高喊‘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若鸿,你是水云间里的国王啊!你一直就是个感情丰沛,豪气干云的国王啊!那样的国王怎会丧城失地,丢掉了所有的天下?不行不行!你要醒过来!你要醒过来……”她又拉又扯,用双手扶住他的头,强迫着他面对自己。
若鸿被这样的拉扯惊动了,忽然抬眼看着芊芊,没有把握的,犹疑的问:“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众人都失望极了。若鸿又重复了一句:
“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画儿悲伤的看着芊芊,掉着眼泪解释:
“他就是这样!他常常到处的走,就一直说这句话,他不知道要画什么?”芊芊紧紧的盯着若鸿,重重的呼吸着,思潮起伏。
“你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问:“你真的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忽然站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她傲然挺立,面对着若鸿。骤然间,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衣襟,一把就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她大声的,有力的,豁出去的,坚定的说了两个字:
“画我!”这声音如此宏亮有力,使若鸿不得不循声抬头。一抬头之间,他触目所及,是芊芊半裸的胸膛,和那朵殷红如血的红梅!他震动了!他瞪着那红梅,张大了眼睛,恍如梦觉。红梅!那朵刻在肌肤里,永远洗不掉的红梅!他在一刹那间,觉得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各种思绪,像潮水,像海浪般对他汹涌而至。他张大了嘴,想喊,但不知要喊什么。
所有的人,都震动到了极点。杜世全和意莲,尤其震撼。大家都屏住气,不能呼吸,不能言语。“画我!画我!”芊芊再说,一字一字,带着无比的坚定,无比的热力:“我带着你的印记,终生都洗不掉了!你欠我一张画,你欠我一个完整的梅若鸿!醒来!来我!画我!画我!画我!”若鸿的眼光,从芊芊的“红梅”往上移,和芊芊的目光接触了。蓦然间,他醒了!所有的悲痛,所有被封闭的感情,全体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他站起身,扑奔向芊芊,一把抱住了她,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他痛喊出声:
“芊芊!芊芊!翠屏死了!她跳到西湖里,就这样死了!她不了解我啊……她怎么可以死呢?她怎么可以去自杀呢?我摆画摊,我放弃自尊,我失去了你……我那样痛苦的活着,全心全意,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她活下去!我那样诚心诚意的给他治病,她却选择了死亡!她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带走了……我知道我不好,我做什么都失败,但我不至于坏到要逼死她!我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他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要她活”,声泪俱下。
众人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简直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芊芊和若鸿,人人落泪了。
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鸿的头,一迭连声的嚷: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我们都懂了!你那么想给她健康与幸福,就是把全天下都牺牲了,你也在所不惜!”她推开他,用双手捧住他的头,热切的凝视着他的眼睛:“你醒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若鸿,过去了,所有的悲剧都过去了!你要哭就好好的哭吧!哭完了,就振作起来吧,清清醒醒的面对你的人生……你还有我,你还有画儿呀……”
画儿拼命哭着,伸手去摸若鸿的手:
“爹!你真的醒过来了吗?你认得我吗?”
若鸿转头看见画儿,伸手将画儿一拥入怀。
“画儿呀!爹对不起你啊……”
“爹!爹!爹!”画儿又哭又笑,抱紧了若鸿,又伸手去抱芊芊,不知道要抱谁才好。
芊芊张大了手臂,把若鸿和画儿,全拥进了怀中。她紧紧搂着这父女二人,掉着泪说:
“翠屏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要让她失望……我们三个,要好好的活,好好的珍惜彼此,珍惜生命,好不好?好不好?……”若鸿把头埋在芊芊的肩上,拼命的点着头。
子璇拭去了颊上的泪,低语着:
“芊芊毕竟是芊芊,她的力量无人能比啊!”
杜世全擤了擤鼻子,看着泪汪汪的意莲:
“这样子的爱,做父母的即使不能了解,也只好去祝福了!是不是呢?”意莲不停的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子默看着那紧紧相拥的三个人,感动到了极点。忽然间,他想起当日送梅花簪的怪老头,依稀仿佛,觉得今日一切,似乎是前生注定。他又想起那怪老头唱过的几句歌词,他就脱口念了出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
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就这样,在那西湖之畔,水云之间,所有所有的人,再一次为芊芊和若鸿作了见证:人间没有不老的青春,人生却有不老的爱情!十年后,汪子默和梅若鸿,在画坛上都有了相当的地位。子默专攻了国画的山水,若鸿专攻西画的人物。据说,当时杭州的艺术界有这样几句话:
“画坛双杰,黑马红驹,
一中一西,并驾齐驱!”——全书完——
1993年8月26日于台北可园1993年9月3日修正于台北可园水云间36/37《梅花三弄》后记
一九七一年,我写了一系列的中篇小说,背景是明朝,收集在我《白孤》一书中,早已出版。
事隔二十年,我从事了电视连续剧的制作,非常狂热于剧本的研讨,和题材的选择。适逢台湾开放赴大陆制作电视节目,而我在阔别四十年后再回到大陆探亲,惊见故国河山,美景无限。处处有古典的楼台亭阁,令人发怀古之幽思。于是,我们开始赴大陆拍摄了好多部以民初为背影的戏剧:《婉君》、《哑妻》、《雪珂》、《望夫崖》、《青青河边草》……等。
去年,我和我的编剧林久愉,选中了我的三部中篇小说,决定制作成一系列的连续剧,取名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中的三个故事,分别取材于下:
(一)梅花烙——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白狐》。
(二)鬼丈夫——取自《白狐》一书中之《禁门》。
(三)水云间——取自《六个梦》一书中之《生命的鞭》。
我和林久愉,开始重新整理,加入新的情节,新的人物,来丰富这三个故事。整整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才把三部剧本完成。因为每部戏剧多达二十集(二十小时),加入及改变的情节非常多,几乎只有原著的“影子”,而成为了另一部新作。
于是,我决定把这三个故事,重新撰写,以飨读者。
《梅花烙》的时代背景,改为清朝。除了《白狐》这一个“是人是狐’的“谜”之外,其他情节,已和原来的“白狐”相差甚远。只有女主角,仍然用了“白吟霜’这个名字。当然,这个故事完全是杜撰的,千万别在历史中去找小说人物。
我一向对于中国人的“传统”非常感兴趣。曾把一部二十四大本的《中国笔记小说》从头看到尾。中国人相信鬼,相信神,相信报应,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最奇怪的是:中国人相信“狐狸”会修练成“大仙”,有无穷的法力,且能幻化人形,报恩或报仇。对这种说法,我觉得非常希奇。但是,在我童年时,长辈们仍然津津乐道“大仙”的种种故事,我听了无数无数,印象深刻。
《梅花烙》从烙梅花,换婴儿开始,到浩祯心碎神伤,带着吟霜去找寻前世的“狐缘”为止,整个故事充满了戏剧性。事实上,人生很平淡,有大部分的人,永远在重复的过着单调的岁月。我认为,小说或戏剧既然是为了给人排遣一段寂寥的时光,就应该写一些“不寻常的事”。《梅花烙》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戏剧性的“传奇”。也只有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才有的“传奇”。《鬼丈夫》和《禁门》的基本架构,变化不大,是三个故事中,维持原小说韵味最多的一个。故事背景,改在民初,故事发生地点,移到了湖南的边城,带一些苗族及土家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