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为报恩便在我回天乏术时用逆光咒救我性命,此后多与我切磋平生所学,渐成忘年之交。”
我皱眉,蔺云盖曾说是因为萧晚风对他有恩,萧晚风却说对蔺云盖有恩的是他的父亲,他们两人到底谁在说谎?还是当中有什么隐情?我问:“晚风,你与你父亲长得像麼?”萧晚风不懂我何故如此发问,还是回答了:“晚月比较像父亲。”这个回答令我心中疑惑更深,他们两兄弟长得可一点也不像,那么……正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萧晚风突然道:“悦容,我一直在等你问的问题,为何你反而绝口不提?”我眉头一挑,垂眸道:“为何你不问我,他是谁?”一个“他”似是而非,又心知肚明所指为何,我沉默许久不答,萧晚风问:“你是不想知道,不愿问,还是已经知道了,不忍问?”我踮起脚尖环住他的颈项,轻轻吻住了他的唇,以吻结束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若不想记忆变坏,就只能装傻充愣,人生难得糊涂,有时候傻一点也是福气。
萧晚风是懂我的,不想知道而不愿问,知道了却不忍问,于我而言,两者皆有。
肩拖一支鱼竿,手提一只竹篓,蔺云盖漫步朝小河塘踱步而来,见我站在河塘边,便笑道:“真巧啊悦容,你也来这里钓鱼?”桃源里的生活很悠闲,也很散漫,钓鱼就成了蔺云盖最喜欢的消遣,我回头对他笑笑:“不巧,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云盖先生的。”蔺云盖眼中精光一闪,而后趣味笑起,“悦容在此特意等我,想必有什么话想避开晚风来问我吧。”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总不会太累,但人际交往的第一步,总是由废话开始,于是我不急着询问,免得蔺云盖有心藏私,东南西北地侃侃而谈,诸如“这天真蓝”、“这水真绿”、“钓鱼真是个好消遣”……蔺云盖含笑看我,边厢附和。
我见废话得差不多了,就不露痕迹地问:“云盖先生曾说晚风对你有恩,不知是何恩,以至于你这等世外高人如此不遣余力追随他?”蔺云盖上好鱼饵,将鱼竿外河塘中一甩,随口道:“滴水恩情涌泉相报,晚风于我有再造之恩,又有知己相惜之情,岂能不以生死相报。”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哦,先生是何时受晚风如此恩惠的?”蔺云盖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了,笑道:“时间太长久了,倒一时记不起来……悦容为什么问这个?”
见他果然不愿坦言,我叹了一声,决定不再迂回打探了,道:“早前我离开长川城去大雍城祭祖时,中道遇见一位故友,那位故友与我说起一事,与先生相关。”蔺云盖手持鱼竿,依旧不动声色,“哦?什么事?”我淡淡道:“那位故友说,大约三十多年前,云盖先生不知因为何事得罪了玄宗宗主袁不患,那袁不患不惜自贬一代宗师之身份,千里追杀你,在紧要关头,有一人救了你。”蔺云盖神色一变,转瞬谈笑自如:“真有此事?老夫为何自己却不知,悦容别人听了什么妄人的妄言吧?”我轻笑出声,道:“悦容的那位故友便是袁不患的第二位高徒柳君侯,他为人虽是放荡,但从不诳语,他曾坦言相告,此事乃是他师尊袁不患亲口所言,请问云盖先生,若袁不患是妄人妄言,却不知何人才是真人真言?”
一根鱼竿,竿上有线,线上有钩,钩上有饵,饵在水中漂,鱼在饵边游。
张不张口,一念之间。
忽而,线动,竿震,鱼儿上钩了。
蔺云盖张口叹道:“诶,也罢,就不瞒你了,确实有此事。”说罢人就怔怔坐着,任由鱼竿在手中颤抖,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钓鱼的人反像被鱼钩。我笑着提醒道:“先生,你该收线了,有鱼上钩。”蔺云盖唔了一声,急忙收线,竟是钓到一只肥肥的鳜鱼,我抚掌高兴道:“好极了,看来今晚能有美味鱼羹上桌了!”蔺云盖笑了笑,将鳜鱼放入竹篓,又将鱼饵挂上钩,甩入河塘内,道:“悦容想从我口中知道什么?”
“我想请问云盖先生,三十多年前就你的那个人是谁?”
蔺云盖不语,我问:“是晚风?”蔺云盖依旧沉默,我再问:“袁不患说救你的那人与晚风长得极为神似,当真如此?”日光下,蔺云盖神色阴翳不定,仍是闭口不答。
我的耐性也渐渐殆尽,语调失去平衡:“三十多年前,晚风还没出生,他如何救你!”
吧嗒一声,鱼竿掉落在地,蔺云盖终于开口,低声道:“他……他不是晚风。”
我忙追问:“他是谁?”
蔺云盖面色肃整,神态浮现畏惧,“是……”
就在刹那间,一道巨雷“轰——”横空劈响,天地转眼变色,本是碧蓝晴空已乌云滚滚,周遭飞沙走石,风驰乱草,森森哗然。
蔺云盖的话语便被这雷声猝然打断,而后他凝望阴空,神色大变,面容惨白,仿佛濒临灭绝险境。许久,他躬身拾起地上的鱼竿和竹篓,有点惊慌失措道:“看来大雨将至,不再适合垂钓了。”起身欲走。我眼见到了口边的话又被他吞回去,心中焦急万分,忙追上一步,喊道:“云盖先生!”蔺云盖停住脚步,并未回身,只慎重道:“悦容,天道乾坤,命里有数,自有神定,我们肉眼凡胎断然不可窥测,否则必遭天谴,你若不想我死后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就别再问了。”
我茫然不已,不懂蔺云盖何故突然变色,诸多胆战心惊,“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与晚风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蔺云盖的背脊挺得笔直,哽声道:“听我一劝吧悦容,为了你好,也为了晚风好,这件事你别再追究下去了,也千万别追着晚风问……若有这个心思的话,还不如多腾出时间陪伴晚风度过最后的人生,他……他时日无多了。”
我只觉耳鸣嗡嗡,身子虚晃了几下,“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的人生,什么叫时日无多!”
“老夫言尽于此了,你好自斟酌。”说罢,不顾我的叫唤,径自摆袖走远了。
蔺云盖走后,乌云散去,天空重新放晴,阳关普照大地,暖洋洋的一片,却暖不了我寒冷的心。
趴在床头,怔怔地看着萧晚风的睡脸,就这么看一辈子该有多好。
他幽幽醒来,缓缓睁开双眼,早春淡薄的阳光穿过萱花窗落在他的脸上,凝聚在他的瞳孔里,明亮的浅褐色,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我看得痴了,真想让自己变成那缕阳光,永远停驻在他的眼眸里,流进他的心里。他抿了抿嘴,声音宛如三月的春风熏人欲醉,“怎么了,你?”我痴痴道:“想你了,晚风,我就是想你了。”他笑了笑,抬头揉揉我的头发,“真是个傻丫头,想我了也不用功苦啊。”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流泪了,与蔺云盖谈话回来后,一进房间就见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我的心也跟着濒临死绝,颤抖地探指到他的鼻尖触摸他的呼吸,才知虚惊一场,而蔺云盖的话始终像阴影蒙蔽在我的心田,桃花源翠色昂然的春色再也温暖不了我的眼睛,我只能看着他,苍白的他,不敢再去幻想曾经憧憬过的璀璨未来。
修眉微微蹙起,他狐疑:“真的是因为想我了?”
我抹去眼泪,牵强笑笑:“回来见你躺着,以为你发病昏倒了。”
萧晚风释怀笑了笑,“真爱瞎操心,不过是觉得些许乏了,小憩一番,瞧把你给吓的。”
我埋首在他的胸前,听着他节奏的心跳,寻找安定的力量,胸腔闷闷地传来他的询问:“悦容,你真的没事。”我摇摇头不说话,他爱怜地抚着我的头发,叹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别憋心里,咱们夫妻俩有什么好虚虚掩掩的。”我沉默了片刻,问:“呐,晚风,你说算命的到底准不准?”萧晚风道:“不准。”然后问:“是不是云盖又说什么了?”我结结巴巴:“不,没……”萧晚风道:“你也别掩饰,这里就他老爱兴此事,我早跟他说过了,真正的天命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出来的都是未定命数,而未定的命数都是可以改变的。”他拍着我的背,安抚:“云盖就是一个假仙,你信他做什么,他早前就说我活不过二十八岁,现在我好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我被他逗笑了,要是蔺云盖知道萧晚风说他是假仙,多半会气歪了鼻子。
这一笑心情也不似先前那么沉重,仍是弱弱地问了一句:“可他说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你也总说我会要了你的命。”
萧晚风没有回答,掀开被子,示意我躺上来,我去了鞋袜钻进被窝,往他怀里钻,萧晚风这才缓缓道:“悦容,人生来本就为了等死,老死,病死,祸死,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人能知生,而未可知死,请原谅我比较自私,擅自决定自己死的方式,如果我非得要死,也要死在……”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怒道:“不说这个了,晦气!”他笑道:“这不是你先提起的。”我愤愤道:“不说了!”他忙安抚:“好好好,不说,不说。”然后歪着脑袋问:“那说什么好呢?”我想了想,道:“说说咱们未出世的孩子吧,取个什么名字好?”萧晚风想了想,道:“单名一个柔字。”
“萧柔?”我斟酌几下,嘟嘴道:“怎么听都像女孩的名,万一是男孩怎么办?”
萧晚风道:“男孩女孩都一个样,就叫这个名。”
“这么坚持?”我笑了笑,仰面看着他坚毅的下巴,“有什么讲究麼?”
“以我之身,伴你此生悲欢喜乐。看得穿宿命前尘,看不穿因缘巧合;越得过世事坎坷,越不过黄泉奈何。芸芸芸众生,三千落水,悦容,唯你可供我长歌——”
手指抬起我的下颌,俯首落下深情一吻:“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柔。”
我闭上了眼睛,环臂与他拥吻,舌尖纠缠追逐,如同情丝生生不离。
就这样吧,什么都不要再去想了,这么与他过下去吧。
爱上萧晚风,就像爱上未知的死亡。
死亡无可定论,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束手无策。那些归于冥冥之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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