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是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功夫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决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的,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
铁敖笑了:“阿秀姐,你看你都糊涂了,福宝大老远回来,总得给他弄顿好饭吃,去村里借些米来吧,我跟孩子聊聊。”
阿秀拍着腿:“是啊,还是先生想得周到……要借米、借油、借二斤肉,不少呢,二毛跟阿妈来,福宝你坐着歇歇,陪先生说说话。”
阿秀母女拎着筐子喜滋滋出了门,铁敖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少年缓缓站直了身子:“原来是你救了我爹。”
铁敖摇头:“阴差阳错,没想到你居然进了借刀堂。”
少年眉毛一抬:“你怎么知道?”但这惊疑一闪即逝,他立即露出一副“你知道也好”的表情来。
两人异口同声——
“不许惊动我娘!”
“不要惊动你娘!”
少年的眼里有些许意外:“我跟你交个底,苏旷现在洛阳寻花问柳,怕是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铁当家的,你年纪大了,病也不轻,也差不多是归天的时候了,你自行方便吧,我会披麻戴孝厚葬你的。”
默然片刻,铁敖道:“沙梦洲要你几日内带我人头回去?”
少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七日。”
铁敖点点头:“好极了,七天后我让你有个交代就是。”
他步履蹒跚向外走去,少年喝道:“哪里去?”
铁敖没有停步:“你娘回来告诉她,我去石疯子那儿了,我家小丫头身子有些不好,叫她别来找我。”
少年双肩一晃挡在他面前:“不许走。”
铁敖这回真的笑了:“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小家伙,多用用脑子,我老了,能走到哪里去?”
少年不动:“什么叫做果然不是借刀堂的功夫?”
门外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响起来:“就是说,你背后那个人怕将来铁老儿的徒弟报复,特地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替死鬼就是你。”
石疯子大大咧咧走进门:“屁大点的小孩子懂什么?铁老儿这个样子什么人杀不了他?顾忌的不过是苏旷而已。”
少年眼里有火,苏旷苏旷,这些日子人人都在说苏旷,难不成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成:“区区一个苏旷何足挂齿,我倒是想会上一会。”
石疯子呸了一口:“你会个鸟!你杀了铁敖之后,连你带你一家上下立刻就要被灭口,这叫死无对证。老铁,你说现在小孩儿怎么回事儿,个个都做着天下第一的美梦。”
少年眼里有轻蔑:“关东七怪的老大燕怒石?就凭你也配教训我?”
他的手已经动了,以燕怒石的眼力,只来得及看见他将扫床的笤帚抄在手里,凌空点了一点,燕怒石胸口已经多了七个破洞。燕怒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和铁敖言谈甚欢,甚至忘了江湖也是有等级的,这个少年或许年轻稚嫩,但他已然是个三流高手,而自己,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客而已。
好快的手!这回连铁敖都已失色,倒不是这一式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这个少年九岁才开始习武,迄今不过五年,能取得如此造诣,只怕天赋当真还在苏旷之上。
他叹道:“一块好料子,生生被沙梦洲那个蠢材糟蹋了。”
少年脸上本来已经露出得意之色,现在却沉了下来,哼道:“苏旷的剑,比我快?”
铁敖看了看他:“我们出去走走。”
湖边的雪地平整宽阔,是村里孩子们的天堂,这几日天天都很热闹,今天自然也有一群小男孩在追打嬉戏,眼尖的几个远远看见铁敖,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疯闹起来。
但是已经没有人认得福宝了,他的同龄人早开始下地干活,甚至谈婚论嫁。
他是个异类,一直都是。
很多年前先生一语夸奖,说这孩子不定能做秀才,阿妈高兴得发疯,但是村里的孩子们却叫他“福宝秀才”,嘲笑他不会干活,嘲笑他想登高枝,男孩们集体欺负他、打他,用一切小孩子能想到的方式侮辱这个“异类”,这些阿妈阿大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更是瞧不起他,用更刻薄的口吻叫他“秀才”,撕他的书和衣服,恭维那个远方亲戚“真会找下人”……可是,直到有一天先生解经,说到“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忽然看着他——福宝,你给大家讲讲什么叫做土敝,什么叫作水烦,草木为何不长,鱼鳖因何不大?
一团哄笑,他夺路而逃。
他想对爹妈说咱不读书了不读了行吗?但是看着母亲的骄傲和父亲的憨笑,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以后先生越来越不喜欢自己,那个夫子喜欢的是那些孩子父母的束脩而不是爹妈精心挑选的花生、蚕豆和差点丢了性命才挖来的天麻,从此他的书也越读越差,有一次站在塾外,忽然有一种恨意在心中滋长——真想有力量啊,真想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和妹妹,真想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脚下颤抖战栗的样子,他想——杀,杀,杀!
当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是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之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了,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不简单。”铁敖宽厚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得这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许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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