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敖缓缓从转角处的大树后走出来,也是一脸错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幕,只好摇头:“这位兄弟……你是?”
“我是……晚辈受苏旷……那个狗东西所托。”又一口热乎乎的东西流进脖子,好像还带着长长的霉干菜叶,那个黑衣人一手把天才少年风雪原扔给铁敖,一手撕下自己的衣服,黑衣下还有一层白衣。他简直也快吐了出来:“苏旷!苏旷!这种倒霉事难道不应该是他的么?这混蛋——请问前辈附近有小溪没有?”
“有……有……”铁敖看着这人一边跳脚一边咒骂,心道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旷儿的朋友都是这么粗俗鄙陋口不择言的么?
黑衣人——现在是赤膊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个,一边打扫一地残余,一边咬牙切齿道:“前辈……见笑了,晚辈也算闯荡了许多年江湖,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沙梦洲果然不是东西,派这么个小玩意儿出来折腾人!”
铁敖依稀觉得这人有点儿面熟,但是他一身泥一身血加上一身呕吐出来的秽物,铁敖也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只好又笑道:“老夫劫后余生,多谢兄弟援手——只是不知道尊姓大名?”
“我是……”那人整个脸都在扭曲,“区区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这等身手,难道是……”铁敖的眼睛转向地上的一把剑。
那人都快哭了,心一横从脸上撕下层面具来,猛一低头,抱拳挡住自己的脸,语速飞快:“沈东篱见过前辈。”
铁敖怀里的福宝也不哭了,抬起头来——
暗香盈袖沈东篱,十年来江湖最富盛名的杀手之王,传说中风流儒雅的白衣剑客——呃,他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吗?
每一个少年杀手都做过沈东篱的梦,福宝也不例外,他怯生生问:“沈……”
沈东篱咬牙打断:“我再问最后一次……附近哪里有小溪、小河、小湖……什么都可以……”
福宝捂嘴笑了,他听说过沈东篱即使在大漠也要天天洗澡的传说。
依旧是小小窝棚,那口大锅又一次沸腾起来。
沈东篱换上新衣,这才回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微笑:“铁前辈,你在此地一住三年,为何不见联络苏旷?”
铁敖看看自己的手,干枯的皱皮贴在骨头上:“我不想旷儿见我。”
他没有多说,沈东篱已经明白过来,苏旷要是看见铁敖现在的样子,只怕又羞又愧,恨不得一头撞死。
昔年铁敖对世道心灰意冷,手建借刀堂,杀人如麻,苏旷几乎拼了性命才劝他收手(见《沽义山庄》)。但是铁敖不仅想要收手,更想放手,决定解散借刀堂,从此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虽然有一票旧部无有怨言,但另一批希望靠借刀堂闯出名堂的头领却心存不满,首先就是二当家沙梦洲。铁敖和沙梦洲之间裂隙越来越大,最后沙梦洲终于翻脸,在铁敖所读书页上下了剧毒——铁敖毕竟一代奇才,好不容易解毒逃出借刀堂洛阳总舵,一路奔波至此,好在小山村与世隔绝,沙梦洲也找不到这儿来。
平日里苏旷云游四海,再加上对师父心存畏惧,只每隔三五月书信问省,居然也就这么被骗了过去——但是,沙梦洲却无法放心。
不知道铁敖的确切死讯,他总是无法将借刀堂全部收在手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息外露,便有生死之斗。
最要命的是,次年正月是铁敖六十大寿,苏旷说什么也要回去拜寿,事情必然会败露。
就在这个时候,风组上报,例行收集杀手家族讯息时,发现了一个少年,他家里去了个神秘老人。
沙梦洲不知铁敖究竟是当真心灰意冷,还是故意引他上钩,谨慎为先,派了风雪原去试探究竟,于是……福宝回家来了。
而苏旷虽远在千里之外,也发觉出不对来,这些年来师父不是报口信就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于是在最近一封书信上,他做了一个昔日朝廷密报的记号——信脚内折,指在信内“平安”二字上,然后再外折,两条折痕之间细细用指甲画了两道。
如果师父平安,是定会按照六扇门规矩回复的——但是洛阳的回信上,什么折痕也没有。
他心急如焚,大摇大摆去了洛阳,一边周旋一边查到有一个四人的小组向长江边山村潜行——决不会仅仅是为了灭一对农家夫妇的口。
十万火急间,他找了沈东篱兄妹相助——沈东篱悄无声息混入杀手阵中,而沈南枝则一路潜入山村,护卫在铁敖左右。
福宝脸色不大好看:“这么说来……”
燕怒石所留血书上就有那么道折痕,按照折痕叠起书信,犄角指在一个“后”上,那是后援已至的意思。
铁敖道:“苏旷这小畜生倒是放心,他难道不知道还有个福宝日夜跟在我身边?”
沈东篱躬身微笑:“苏旷说了,他恩师老得快要成精,这么个小东西都对付不了,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福宝的脸色已经不止是“不好看”了。
铁敖却嘿嘿一笑:“当真?”
沈东篱神容如玉:“沈某平生不吐半句虚言。”
“是啊……是啊……”铁敖果然老态龙钟,“半句半句说谎的是那个姓苏的小子,他动手了没有?”
“应该是还没有。”沈东篱低头,这老头果然是老奸巨猾——苏旷的原话是“无颜以对恩师,说不得要开一开杀戒,取了沙梦洲人头来做寿礼”。
铁敖笑了:“让他回来吧,沙梦洲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苦冤冤相报?真要杀人,我又何必躲在这里?怒石老弟呢?”
沈东篱道:“那就要问舍妹了。”
铁敖抱了小女孩,道:“走吧……阿秀姐的饭菜怕是热了几过了,怒石总有一天会想通的,亲人之间哪有这么些面子,要的是回家。”
他们一起向福宝家走去,福宝跟在后头,百感交集——铁敖真是老奸巨猾,一路示弱拖延自己下手,又迫使自己同借刀堂反目,天下之大,难道再没有可去的地方?
王光泽夫妻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天麻的客人匆匆离去,只留下二十两银子,说是牛车钱和麻钱。
无论如何,今年一家团圆了,总算可以好好过个年。
尾声
大年夜。
大雪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小半个月,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火炉照着新屋子,孩子们红彤彤的脸,照着姑娘们的花衣,也照着王家夫妇合不拢的嘴——儿子回来了,居然又多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上有老下有小,这才是一家人。
“福宝,拖柜子把门顶上,”阿秀吩咐着,“小毛加件衣服,风太大了。”
小毛站起来,她又长高了一点,都快要赶上二毛了,只是她死死抓住福宝的手忽然放开:“爹——”
她拉开门跑了出去,铁敖、福宝、王家夫妇、沈东篱,都跟了出去——
入村的雪路白茫茫通向远方,大片雪花在狂飞乱舞,黑夜中,一只犍牛拉着篷车缓缓走进视野,驾车的是个女孩儿,本来就胖乎乎的,穿上大红袄子简直变成了个绒球,她正拢着手叫:“铁前辈……沈东篱……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啊……找死我了……”
小毛甩手就跑:“爷爷——爹爹在这儿!”
车上跳下来的正是石疯子,满脸笑容僵硬:“铁老鹰犬,我警告过你——”
铁敖大笑起来:“谁愿意收你这么老的儿子!小毛啊,跟你说过多少次,喊师父。”
福宝嘟囔:“我呢?”
铁敖回头:“我们不是有言在先,我只做你七日之师。”
福宝挠挠头:“这我不管,江湖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铁敖见燕怒石能回来,老怀大畅,一时高兴点头:“好好好,依了你。”
福宝大喜过望,翻身叩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小毛喊:“我是师姐,我先入的门!”
福宝怒:“死丫头我是你哥,入门也是我在前面,你是小毛,知不知道!”
小毛怒:“你又被逐出师门了,今天师父才认你呢——师父你评理,你评理!”
铁敖直直站在风雪中,看着那辆篷车,半晌,一顿足:“怎么,难道还要我恭迎苏大侠不成?”
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子穿了件簇新的长衫,左臂抱了个足有二十斤的大酒坛子,右手提了好一串东西——五六个荷叶包隐隐渗出油渍,两个三斤装的方棱白瓷瓶儿碰撞着发出叮当声,还有捆得四四方方的大包糖糕……他手一抖,一堆东西已经落在雪堆里,双膝跪倒,轻声道:“师父。”
遥隔漫天飞雪,二人一时无言。
驾车的沈南枝叉腰道:“咦?不见面的时候不都想得跟什么似的?这是怎么了?”
小毛也低声问:“这是谁呀?”
福宝小声说:“别问了,反正咱们赚大了。”
“唉……起来吧。”铁敖挥手,只是再也遏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一把将苏旷拥在怀里,“旷儿,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走吧,回家过年。”
不知是哪户人家先放起爆竹,一片噼啪,接着整个村子都炸响起来,孩子们在叫,狗在吠,出门在外的游子都已回家。
风雪夜归人。
外传三 云南锋镝录
第一章 某乃当年倜傥人
江中流
《司马氏江湖春秋·卷二十七·云南锋镝录》:云贵一地多高山险滩、毒蛊瘴疠,民风彪悍,有王臣之名,无王土之实,冕毓之尊、缙绅之礼悉不能达也。甲申年七月既望,江山谷、江中流父子取道湘西入滇,楫至湖心,刻舟为记,号曰江家船帮。江家船帮挟渡自重,势力遍及滇北,兵刀之盛几类州府。虎贲将军何鸿善深以为患,曰长此以往,难免为祸。江中流少年时自铸惊涛剑,披发跣足而行,目无余子,视人则目光炯炯如虎,取谈笑自若者友之。尝驾小舟逆流三千里,恶战六十一场,斗遍长江水陆帮会未逢其对手,亦异人耳。
“良辰美景,光天化日,正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大好时节……”
初春午后,昆明湖北盘龙渡码头,垫路的枯草已经被踩成乌黑的条缕,一群汉子精赤着上身,货包上的泥垢和着汗水混成黑流,一条条蜿蜒流进布扎的裤腰。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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