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固然吃惊,但也并不担心,顺便对孙云平道:“瞧见了?这个就叫托大。”
丁桀的声音带着回响:“苏旷,你下来。”
嗤,多大的事情也要两个人?苏旷笑归笑,但知道丁桀一定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物,他一边拣出两枝蜡烛一枚火折子,一边叮嘱孙云平几句,小心翼翼沿着山壁游下。
这石壁是正儿八经的“壁立千仞”了,既陡且滑,处处浮沙,寒冬腊月时节,依旧弥漫着淡淡腥气。
苏旷眼力极好,没下多远已经可以看见谷底景致……那泛白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骨半埋在已经干硬的泥沙里,依稀可以分辨牛羊六畜,豺狼鸟兽,还有人。可以推想,数月前黄河泛滥,怒涛至此而下,浑黄水面浮尸无数,到了秋冬,水干沙结,就成了这番景象。
沙面上一行足迹蹉跎,像是有人经过。那脚印踉踉跄跄,东带西斜,分明不像练家子留下的,但着力均匀,足尖微微内扣,又显然是浸淫武道多年之人才有的惯例。
“要么就是重伤”,丁桀论断,苏旷接口:“要么就是失了双臂。走。”
二人松手,轻飘飘落地,此处天干地旱,只有些坑坑洼洼里还有积水淤泥,如果真有活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为生的。
不过百丈,足印消失在一块竖石前,苏旷“咦”了一声:“是块封墓石?”接着细看墓石,扑哧就是一乐,只见墓石内侧工工整整写着:并无机关,敬请安心。
他目光向上游移,七尺处果然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四周泥石剥落,看来山崩地裂,亡灵也不得安息。这绝谷之底了无生机,忽然看见这么一位开门揖盗的有趣人物,立即多了些活气。
苏旷当先钻进墓穴:“这位前辈眼毒得很,这一带是二龙戏水的宝地,凿下这么一个岩穴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偏又不设机关,不知什么道理。”
丁桀跟进来:“想不到苏大侠对盗墓也有研究?”
“你还记得造笼子的沈南枝吧?我曾经在沽义山庄盘桓数日,向她讨教过机关之术。”苏旷微笑:“那丫头幼年时候立誓要做天下第一的机关名家,五年里进出古墓无数,结果染了一身尸毒,好容易用药调理了,但是身材就此走形不少。你将来若是看见墓穴里朱笔写了个‘拆’字,那就是沈南枝的大作了,她最恨墓道机关,每见必拆。”
此墓主人果然没有食言,石墓之中结结实实宽宽敞敞,绊脚石都没一个,丁桀来了兴趣:“那位沈姑娘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旷大笑:“这倒不是,她说过,活人爱打爱杀她管不了,魑魅魍魉也敢布置机关害人,她非插手不可。哈,哈,丁桀你来看,这人真有意思。”
墓穴里黯淡无光,正当中安放一具石棺,苏旷念道:“天教人老,誓不为贼。候君久矣,墙上有灯。”“灯”字写得硕大,还顺便划了个长箭头……只是这墓已古旧,清油长明灯早就干了。然则此君细心周到,好似多年老友一般。
烛火亮起的同时,丁桀随手打开棺盖……轰!一具枯黄骷髅猛地坐起,双爪几乎抓到丁桀胸膛,丁桀情急之下挥掌要打,刚提起手来又顿住……骷髅上还挂着个小小竹牌:不亦乐乎?
丁桀又好气又好笑:“这厮和你,真是一丘之貉。”
苏旷左手护着烛火走近,指缝间微光隐隐,俄而满室皆明,照见石棺内面急急几行小字:
今天随七十寿诞,我万里载酒来奔,途中大限已至,鸠占无主之墓,不胜惶恐,若此间主人至此,万请见谅。亦或江湖同道造访,烦告洛阳丐帮子弟,辛寄长眠于此。吾生平无所建树,唯四十一岁上创立丐帮,大慰平生。英雄不问穷通,吾辈起于草莽,未思独善,凌厉天下,惟愿共通。我兄弟一百七十三人合而为帮,五十年心愿已了,只有一憾:天随子,非我背信负义,弟择址太远,愚兄无可奈何,呜呼!呜呼!传讯之德无以为报,唯棺下新酿,辛寄泉下遥敬也。
居然遇上了丐帮的开山祖师爷。
丁桀苏旷齐齐后退三步,丁桀执弟子礼八拜九叩,苏旷持子侄礼四拜八叩,丁桀仰头道:“丐帮第……”然后语塞,想起洛阳旧事,竟不能言。
苏旷扬声:“后生晚辈丁桀、苏旷,参见辛老帮主。”
辛寄谦称自己无所建树,可是他不仅仅是一手缔造了丐帮,甚至是一手创下江湖的格局。辛寄之前,门派由世传而立;辛寄之后,帮会因信念而合。他一代风尘奇人,七十一岁传位之后,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偶遇。而他口中的天随子,就是五百年前与他一时瑜亮、开创昆仑剑宗的原天随……昔年天随子冰河洗剑,在雪山之巅悟道,时至今日,在青天峰登天石柱上留名,依旧是功成名就的不二法门。
五百年前,那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是传说开始的地方。
但那些都是身后的传闻了,石棺中的枯骨伸着双手,不时的有骨节牙齿喀拉喀拉掉下来,辛寄的一生最后定顿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上。
丁桀百感交集,俯身将辛寄的尸骸归了位,再看一眼,合上石棺。“不想祖师爷遗训居然传到我的手上。也罢,我们倒是去昆仑,可惜不是去祝贺的。”
“昆仑早就不是昔年的昆仑,丐帮不也一样?”苏旷按一按他的肩头:“我们尽快找到那个人,赶路要紧,辛老帮主长眠此地五百年,我们不必再打扰。”
“祖师爷这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希望有人来看他。”丁桀的手指转着蜡烛:“苏旷,将来我死之后想必归葬北邙,你会不会来看我?”
“你最近忧思太重,如此消沉,如何中兴丐帮?”苏旷转眼,见丁桀一对眸子里满是深邃悲凉,似是有满腔秘密无可倾诉,只渴求那么一点温暖。他心里一热:“你放心,若是将来苏夫人没有异言,我去北邙山陪你就是,到时候我们两家人做个邻居,都不寂寞。”
“一言为定。”丁桀跺了跺脚:“来,我们喝一杯。”
“辛前辈就算藏酒,时隔五百年,也早就不能喝了,喂……”苏旷忙制止,但是丁桀什么时候听过人劝?他翻开青石板,掘地三尺,果见八个酒坛。丁桀抱起一个,打开一层土封,一层蜡封,一层锡封,坛中酒去了大半,余酒琥珀色夹杂着泥土色,浓香里带着微酸。他皱皱眉头,喝了一口,苍白的脸色腾得通红,像是喝下一口烈火去。
苏旷正要开口,丁桀剑指他鼻子:“你闭嘴,什么都不许啰嗦,我丁某人活了半辈子,没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这酒我喝定了,是兄弟的陪我。”
苏旷叹了口气:“你喝吧,我看着。”
丁桀勃然大怒:“你真说得出口,你看着?”
苏旷眼光一瞥,低声:“有人。”
丁桀眼睛发直,吼道:“有人怎么样?偷偷摸摸躲到现在,当我不知道么!”他一仰头将那坛酒饮尽,甩手掷了出去,酒坛裹着内力,撞在甬道石壁上,一块碎片反弹,刺入阴影。阴影中有人闷哼一声,那声音很是苍老。
丁桀冷笑一声,伸手去拿第二坛,正和苏旷的手撞在一起,苏旷懒懒托起坛子来:“随他去,我陪你。”
辛寄带的到底是什么酒?过了五百年,它还在燃烧,像是挖出的一坛子翻滚的地火,激得浑身血都往头上冲。酒一入喉,苏旷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苏旷伸手去拿第二坛,丁桀一手抢过:“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坛酒,谁都不许抢,苏旷,你会不会划拳?”
苏旷愕然,这个人已经不识数了。
丁桀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半个身子趴倒地上,虚伸五指,比划着划拳,声量已经越来越高,带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间回响震荡:“来啊,我们对运河几字酒!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后面是什么?”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阴影中,一个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张苍老憔悴的脸,枯皱的皮简直是挂在颧骨上,他双手被铁铐锁在身后,黄白乱发下一双虎眼炯炯:“死到临头还有酒喝,不错,不错。丁帮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我不认得你,不过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个。来,来,场子热了谁都不许躲,既然会划拳,一起来喝酒!”他手握空坛对地一顿,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铁镣上,内力所及,生铁锁链居然被粗瓷砸开。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鲜血,他看着自己伤口哈哈大笑,好像伤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帮主酒量之浅,在武人之间也难有匹对。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个几字酒令也随之传遍江湖,从中原到江南,常见有敞怀的汉子拍着刀鞘大声猜拳……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把刀?几条命?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那个貌如鬼魅的老人也是猜拳的好手,没几个回合,酒坛就已经在他和苏旷手中轮流替换。他手腕上镣铐当啷做响,指甲长而卷曲,全是黑乎乎的烂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不见动作,拳头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动……在苏旷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饮酒才会这般有礼。
苏旷似乎想起什么,酒酣耳热天旋地转,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认识你?”
那人顺势一头就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苏旷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满脸紫胀扪胸喘气,一个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边,“能动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我看着你戴着……满头花……坐在树上哭,我是想抱你下来……我一直躲在草丛里……你……”
苏旷放弃,倚在石壁上,接着凉气尽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这酒后劲奇大,看来只能等到天亮再设法上山。丁桀在一边自说自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生平从未醉过的人大醉起来还真是有趣。眼看蜡烛快要燃尽,苏旷摸索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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