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笑道:“兄长怎生如此讲话,甚么虏去,那小沙掌柜人又体面,侄女跟着他着实享福了。”
他兄长啐一口:“不媒不妁,没个名分,还能享福?你快去将我女儿找回。”
掌柜道:“绍兴是人家地盘,找去又待怎的?小沙掌柜留得十两银子聘礼在此。”
他兄长大怒道:“我女儿便只值得十两银子。”
掌柜道:“兄长好不会算帐,你这病它去不得根,全仗小沙掌柜不绝送药,这怎不算得。”
他兄长大骂而去。此后病情又反复,万般无奈,家中人便寻李路来相看。
三剂下去竟断了根。
掌柜自然少不得又遭一场大骂,没奈何找去绍兴,见侄女被沙仁看得却紧,肚腹见起。
掌柜便回告兄长:“木已成炊,不若认得此份姻缘。那沙仁本是孤儿,自小为师父收留得,长在国清寺,不知自己出身,干脆着他改了姓,算作入赘,你也多一脉香火。”
哪知沙仁却不肯,道:“只今人人知我小沙掌柜,如何改得姓?每遇战事,赘婿便须入伍,岂非害我。”
掌柜两头不做好,干脆不再奔走,任它去休。
沙仁待那女子却还算好,衣食用度不缺,只不许随意出门。
这日门外却有和尚化缘。
沙仁开门,好不尴尬。
分明是沙参与国清寺的师父。沙参念个佛号道:“智远师弟,如今皇上重修佛寺,国清寺香火重盛,却还胜过往日,不如回寺。”
沙仁摇头道:“我只今八戒尽破,哪里回得。”
他师父尤道:“武宗灭法,乃佛门一劫。诸弟子万般无奈,破些戒律,佛祖不怪罪的。”
沙仁便将那女子拖过来道:“我回寺且不打紧,这妻儿寺里作养?”
他师父忙念声阿弥陀佛。
沙参道:“既如此,也勉强不得,便将度牒还与寺中。”
沙仁道:“度牒失落了。”
其时天下赋税徭役颇重,有得僧道度牒便可免去,便有许多富户求取度牒,伪作居士,以此逃税。
其后伪度者众,三分天下之财,佛有其二,武宗灭佛,亦与此有些关系。
沙仁自然不愿交回。
那女子道:“你这天杀的,昨日我洗衣尚见度牒,长老快快将其带回寺中。”
沙仁将她拖回屋中。
他师父怒道:“你个逆徒,如此作恶,岂不记得曾在佛前起誓,当心佛祖怪罪。”
沙仁笑道:“方才师父已道佛祖不怪罪。我如今多添几分香火钱,便是十分功德。”
沙参道:“种得恶因,便生恶果,岂是香火钱却换得来?”
沙仁却不睬他,取五两银子交与师父道:“一两银子算作香火,余下便与师父做件袈裟。”
他师父笑着接过:“有此徒儿,便是老衲作的善因,结得善果。”
沙参目瞪口呆。
十九、运筹
永福堂后院,三分大的地方摆满器具。
掌柜的自在前台招呼,便使莫谷在后院制药。
莫谷切药,研磨,炮制,配伍,一人忙得团团转,也只将辛苦当作练功。
旁坐着一位白衣文士,边饮茶边闭目吟诗。
掌柜的得空来到后院,笑道:“孙先生,小店可是全仗你来运筹。”
那文士微微睁眼道:“只要掌柜这消痛散确有疗效,还怕卖不出去?俗话道酒好不怕巷子深。”
掌柜道:“这是我家几代相传的验方,百试不爽。”
文士道:“如此便好。”
掌柜自招呼前台去,那文士便合莫谷打话,问他年岁出身等。
莫谷边忙边道:“听闻孙先生本是举人出身、私塾教授,却为何屈身从商,这士农工商,商本末流。”
那孙先生道:“愚见,愚见。凡历朝开国,皆是初经战乱,生民凋零,此时要务便在生养休息,自然以重农抑商为国策。而今天下承平已久,国库充盈,百工发达,民间自然要互换有无,便要用得商人。再道范蠡连将相富贵皆弃得从商,这商人何卑之有?”
莫谷道:“我店偏小,果然能得成功?”
孙先生笑道:“这便是运筹之重要了。谋定而后动,事半而功倍。试举一二,金陵卢生家有琼崖产木棉花百担,当地人用以织布,卢生视为奇货,船载金陵,却无人识得,更无人会织得成布,便成死货,是不通地利也。”
莫谷道:“此物确也不识,自然便是死货。”
孙先生道:“不然,《尚书》便有所载,称作织贝,《后汉书》则称白叠,杜甫诗称“光明白叠布”,白居易的“木棉花冷得虚名”,便是此物,只是希物,人多不识。”
莫谷道:“既如此,又如何?”
孙先生得意道:“我便使卢生夹于衾被间,冬季货卖,便得大利。”
莫谷道:“百担之多,何得尽卖?”
孙先生道:“此物希贵,自然购者少。我便使他冬日储冰,木棉花包裹,至夏不化,夏日炎炎,货冰更得大利。”
莫谷不由得停手叹服道:“先生更能用天时,真乃通神。先生何以知此储冰之法。”
孙先生笑道:“四字真言:博闻广记。”
莫谷若有所悟。
孙先生道:“另有苏州胡某家有宝刀货卖,出价千两银子,无人问津。我使他献刀扬州节度使,便得千户之职,价值何啻千金。此乃求人和。”
莫谷道:“人和又如何求取?”
孙先生笑道:“通达世情。小郎欲将我胸中之物尽掏去乎?”
莫谷忙道:“不敢。”
孙先生大笑道:“孺子好学,当教诲之。”
十数日后,消痛散配就。
孙先生便书得旗幡,使莫谷至西湖边人多处,免费赠药。有游湖行路过急、进食生冷而至胃脘疼痛者,辄试之,无不灵效。
如此间隔不定,便到湖边赠药。
不久便有主顾到店中购买。掌柜更使莫谷以独活寄生汤方配制成丸,号为消痛丸,此方专为风寒腰痛,与消痛散名同实则大异。
一月过后,店中主顾见多,掌柜便使莫谷留在柜上,每至莫谷须外出湖边,掌柜皆拖延犹疑,孙先生略有不悦。
再过月余,掌柜道:“于今我店消痛散声名在外,已无需施赠。只主顾皆道远程而来,多有不便,不知孙先生有何善策?”
孙先生因掌柜惜钱,不肯再施赠,心中有些恼怒,闭目不语。
莫谷道:“不若将药置于众安堂诸店代卖。”
孙先生微微点头道:“孺子可教。”
掌柜却是不肯:“此一来主顾皆去也,利又去半,万万使不得。”
孙先生道:“江淮名医黄某专治诸般不明痛症,此人与我交厚,可着重金请来。”
掌柜更加摇头道:“此方是我所开,此病我便看不得?何须重金与了他人。”
莫谷道:“这消痛丸只对症风寒腰痛,便是腰痛,也有湿阻淤血肾虚诸因,效用不显。”
掌柜不悦道:“你只管制药,何来多语?风寒肋痛不可乎,腿痛不可乎?便是头痛也用得。便请孙先生书一‘医痛圣手’悬于堂内。”
孙先生摇头道:“既然掌柜想特显医治疼痛之术,便将店名改做‘镇痛堂’却好。”
掌柜欣然采纳。
改做镇痛堂后,果见诸般痛症前来求药者见多,掌柜便在原方中加得红花没药元胡索等活血行气镇痛诸药,凡痛者悉与此药。
莫谷却心中不安,萌生去意。
二十、性情
杭州灵隐寺外,飞来峰下。一尊笑弥勒坐像隔溪对着寺院。
李路银娘与云娘从寺中上香返回,来此驻足。
云娘道:“想不到莫谷这般无情,来得杭州近两年,竟不来相见,而今又不知何往,一些不念同门香火。”
李路抚摸着弥勒石像,从光头摸到光脚,嘿嘿做笑。
云娘看他笑得诡异,不禁浑身不自在:“我讲错了么?”
银娘道:“莫谷却不是不重情,只是有些少年意气不老成,任着自己性情,这次又莫名离开永福堂。寻他不见,却落得那掌柜好一番抱怨。”
云娘微笑道:“他的性情果然有些痴。”
李路依旧只是嘿嘿做笑。
云娘浑身起得鸡皮疙瘩,佯怒道:“毒藜芦,你便不能不作怪?”向银娘笑道:“你却也不管。”
银娘道:“谁管得他?只当年狄大一怒便打,还能稍镇得他些。”
云娘便笑道:“若道这几位师兄弟,果然性情各有不同,当真贪、嗔、痴、毒,各擅胜场。”
李路忽道:“休提那贪人。”
云娘知他怒着刘寄奴,也心里不自在。
银娘见情形尴尬,虽道自己心中也怒着,却总须顾着云娘脸面,笑道:“世道艰难,大家的性情迟早总会变些。看那狄大整日佛不离口,偏他成家最早,如今脾气却也稳得许多。”
云娘也道:“出得山来,多少由不得己。只甘师兄留在百草门,依旧无甚变化。”
银娘笑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怕到你我老时,甘师兄还是未变。”
李路自在那里从佛像脚摸到头,头再摸到脚,不待理两个女子闲聊。
云娘调笑道:“那时唤你老毒婆。”
银娘反唇相讥道:“你便是老痴婆。”
云娘脸红道:“我何来痴?”
银娘知她最是脸嫩,便搂着她道:“云娘非痴也,是聪明贤良、重情重义也。”
云娘这才脸色平复如常,笑道:“果然近墨者黑。李路今日怎的话少?”
银娘道:“他与莫谷交好,来得杭州进货,却不知莫谷何往,自然心里担心。”
云娘道:“不想李路却如此重情。”又道,“你二人同来,留下金娘便放得心?”
银娘道:“这李路鼓捣药方,却还有效,金娘如今大好。”
云娘笑道:“这李郎中果真不得了,老成许多。若论性情变化,却数那沙仁师弟,初入门时缩头缩脚木讷寡语,如今却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听小张道他在绍兴做的分外红火。”
银娘看看李路道:“这沙仁却也是他见不得的,从不曾给张好脸。若讲那沙仁也委实霸道,居然将德福堂那丫头强娶了去。”
李路却接话骂道:“甚么强娶,不媒不妁,无聘无定,分明是强盗。这小子休让我看见,好生吃我蝎子腿。”
云娘吃惊道:“竟有此等事?”
李路道:“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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