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担心她!担心你自己!”徐业平说。“你比她脆弱多了!”是吗?韩青不敢苟同。注视著徐业平,想著鸵鸵和小方,两种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爱之处,他不禁深深叹息了:
“业平,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鸵鸵为什么会爱上我们?她们都那么优秀,那么出色!我们……唉!真该知足了!不是吗?”
徐业平沉默了,难道那时,他已预感到自己会和小方分手吗?难道他已看到日后的结局吗?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烟,于是,韩青也沉默了。两个好友,相对著抽烟,直到凌晨四时,徐业平才叹口气说:
“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都一脸失眠的痕迹,徐业平问韩青睡得好不好,韩青说:“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反面躺,都睡不著。”
徐业平嘻嘻一笑,说:
“我看你大概也站著躺吧!”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小方却和别人订婚了。徐业平和小方本身,不管多么潇洒,韩青和鸵鸵,却都为这件事消沉了好一阵子。“世外桃源”的打情骂俏,来来的许愿池,水源路的小屋,金国西餐厅中为“小梅梅”取名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往事历适如在目前。
但是,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
在营房中,韩青捧著徐业平和小方分别的来函,好几个深夜,都无法成眠。总记得小方过二十岁生日,穿一袭白色衣服,襟上配著朵紫罗兰,和徐业平翩然起舞。也是那晚,韩青第一次认识了鸵鸵!“小梅梅,你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他叹息著。
但是,真有个小梅梅吗?她存在过吗?是的,她存在过,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她确实存在过。但是,她也去了。从糊涂中来,从糊涂中去。生命是古怪的东西,韩青年龄越长,经历越多,自负越少,狂傲越消……他再不敢说他了解生命,更不敢说他了解人生。同时,鸵鸵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零乱,有时,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开始谈到毕业,因为她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她谈了更多有关社会,有关成长,有关生活“境界”的问题,含糊的,暗示的,模棱的。他困扰著。可是,他在极大的不安里,仍然对鸵鸵有著信心,只要他退了役,可以和她朝夕相处,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可以成功。一个“圆”已经划到最后的一个缺口,只要那么轻轻一笔,就可大功告成。等待吧,因为他也马上就要退役了。就在他退役前夕,鸵鸵寄来一封真正让他掉进冰渊里去的信,虽然信上并没有一个字说她已经变心:
青:时钟敲了一响又一响,告诉我夜已深了,再过数小
时,就是认识四十四个月,多快,只是一晃眼而已。三
年又八个月该上千天,从一开始算起吧,也算个半天才
算完呢!怎么回首时却有如云烟般片刻即过?
近四年来,事实上,从一开始你就犯了一个最大的
错误——你让我误以为你百般迁让我是应该的。在你面匆匆,太匆匆24/30
前,我一直是最骄横、任性、倔强、善变……的女孩,可
是你始终给予我最大的宽容与爱心。
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我将遭到报应的。也许
有一天我受人虐待时,我将反悔不已,而当我再想回到
你身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其实我原不想写封伤感的信,你知道。可是,我一
定要把我心中积压的话告诉你,否则,我们的距离也只
有越拉越远。以前种种,甜蜜的,伤心的,欢乐的,悲哀的……
简直无法计数。真像一场梦!一场最美丽的梦,说什么
美梦最易醒,好梦难成真,事实上,那存在的片刻即是
永恒。人为什么刻意追求恒久呢?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
恒远不变的,时间在流逝,山河在变迁,人心在转移。在
巨变的空间里追求永恒,原本就是——悲剧。
我无意对自己的改变辩解些什么,我也不愿推说那
是做事带来的成长。事实上,你知道我一直在改变,一
直在成长,我的成长过程像爬楼梯一样,一级一级往上
爬,永不终止。而每一阶段的成长都是艰辛痛苦,然而
回首时总是带著满足的微笑,而不同阶段的成长更有著
不同的视界。发觉与你有隔阂,该是这半年多的事,严格说起来,
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当兵两年,你与社会隔绝脱节,幸
好你是知道上进的,你并没有让我失望,你一直表现得
非常好。在部队里,我发现你学会了容忍。但是,无论
如何,你终究是个“男孩”,我并不是说你不够成熟,但
你除了热情以外,还缺乏了某些东西,这是真的。
也许接触了社会上的生意人,我已不再是昔日清纯
的女学生。我无意批评社会,事实上社会也是由人组成
的。而其中份子良莠不齐,如何能置身其间,站稳脚步,
不随波逐流,又有所方向才是最重要的。你所缺乏的,或
许该说我们所缺乏的,就是一套“成人”处理事情的方
法与态度。它并不是虚伪的,而是智慧,真诚,加上高
超技巧的结晶。对于社会的种种,你仍然是“稚嫩”的。
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因为你还没有机会走进社会!你需
要的是时间与继续不断的挑战,以及换来的头破血流与
经验教训。现在的我至少已有一脚踏入了社会,我已不再排斥
它,不带著太多的幻想,也不再对其黑暗面感到恶心!我
已经“进入”了这个“境界”,你知道我无法“退入”以
前的“境界”里,你目前要做的,就是迎头赶上来!你
积极要做奇書網電子書的,就是做一个“成人”!
我依旧稚嫩得可以,我仍不得进入成人的境界里。我
深信如果今天我是个成人,我会把你我的情况处理得很
好,而不要像现在这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般写这封信。
很抱歉,我难过极了,其实我已难过很久很久了。说什
么我也难以忘怀往事!近四年来,你曾是我整个生活的重心,我又怎忍心
伤害一个挚爱我的人?于是,我压抑又压抑,不想写这
封信,但是原谅我,我毕竟要面对这份真实!如果每个
人每阶段有份不同的爱,请相信我,给你的是一段最真
挚纯情的爱。我不敢肯定这段情是否持久下去,但我会
永远感激你!让“鸵鸵”两个字永远伴著你,如果有一
天(万一有这么一天的话!请……请不要掉眼泪!)如果
有一天,我不能伴著你度过一生一世,此生此世,“鸵
鸵”永远消失在人间,没有第二个男人叫得出口!
抱歉!我又让你难过了!近四年来,我似乎总让你
在担心苦闷中度过的,而你却甘之如饴,视此为磨练,真
真难为你了。如果我有福份能做你的妻子,让我用四十
年来偿还你!惦著你,好担心你会做傻事,我不敢奢求你会答应
我些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配!我只请求你,善待你自
己,看在你父母的份上,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你!
别再把我比为天鹅,我只是只丑小鸭,有一天我野
倦了,想回来探探老巢,如果你不嫌弃我,叫声我的乳
名!如果你已厌烦了,或是巢穴里已有了新人,就称我
声“嘉珮”吧!鸵鸵写于相识四十四个月一九八一、六、廿四
韩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的信能写得比她更好,没有人的表达力能比她更强,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一封“告别书”写得像封“情书”一样婉转动人,没有人能用如此真实的态度来对他诉说“成长”带来的“距离”……没有一个人会让他此刻心如刀剜,泪如雨下。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的鸵鸵!他那深爱著,深爱著,深爱著的鸵鸵!如果他能少爱她一些,如果她能“平凡”一点,不要如此聪明,不要如此敏锐,不要如此深刻,不要如此感情,甚至,不要如此理智……那有多好!那么,他就不会这样冷汗涔涔,浑身冰冷了。在这一瞬间,吴天威的话掠过他的脑海:
“袁嘉珮,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少吃很多苦!但是,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不会这样如疯如狂,刻骨刻心的去爱她?
他坐在营房里,握著信笺,沉思良久,然后,他毅然站起身子,挥去泪痕,重重的摔头,咬著牙说:
“等著我,鸵鸵!全世界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等我追上你的境界,等我去做一个‘成人’!等著我!鸵鸵!等著我!我不会放弃你,永不!永不!”匆匆,太匆匆25/30
20
七月十一日,韩青退役了。
回到屏东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仆仆风尘,直奔台北。暂时住在也刚退役的徐业平家,他开始疯狂般的找工作。此时,方克梅已经嫁了,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正发狠的准备托福考试,预备出国了。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又马不停蹄的去应征、面试、考试了数十家公司,徐业平骂他是“狂人”。可是,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只等他自己来选择,该进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鸵鸵和他的重聚,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她变了!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高贵,变得深谋远虑……变得那么多,以至于,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间,已那么陌生了。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恍如一梦。当他必须在三个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和鸵鸵马上结婚。”可是,在徐家,鸵鸵和他单独的、恳切的深谈了一次:
“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适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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