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是你。”
“我就算写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乃意尴尬地笑,“又来了,你俩真是哑谜专家。”
这时美与慧已不肯多讲,一人一边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实在感激不尽。”
乃意见她俩有总结此事的意思,顿悟,“我们可是要道别了?”
美与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来,“舍不得舍不得,不要离开我,岱宇一事已经证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摇摇头,“你这个痴人。”
慧劝道:“憨紫鹃,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凉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无比震荡,“谁,我是谁,你们叫我什么?”
偏偏区维真在这个时候推开书房门进来,“乃意,你对着满架子的书说什么?等了二十分钟都不见你,原来在此演讲。”
乃意再回头,已经不见了美与慧。
落地长窗的白纱帘拂动,也许她俩已经过露台兜往大厅,但是更有可能,她俩己回到幽微灵秀地去了。
维真见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处,不禁摇头说:“越发钝了。”
他拉着女朋友离开甄宅。
乃意非常惆怅,这是最后一次见美与慧了吧。
但愿她俩精神时常与任乃意同在,否则的话,一个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现实世界来,问维真:“我们到哪里去?”
“约了岱宇呢,忘了吗?”
凌岱宇穿着最时髦的五十年代复古红底白圆点密实泳衣,身子浸在水内,双臂搭在池边,正与一个英俊小生说话。
那人,看仔细点,正是韦文志律师。
游泳季节尚未开始,天气清凉,泳池里没有几个人,岱宇兴致这样高,可见心情不错。
韦文志递一杯酒给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脸,笑起来,把长发拨往脑后。
区维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内,十分困惑,轻轻问乃意:“一个人,可以这样靡烂地过一辈子吗?”
乃意“嗤”一声笑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城内若干名媛,就是这样过生活。”
维真便不再言语。
过一会儿,乃意说:“我觉得韦君真适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补充她的不足。”维真早已与女友一个鼻孔出气。
“你看他俩多享受多陶醉。”
过一刻,乃意看向维真,不知恁地,他俩从未试过沉醉在对方的怀抱里,从开始到现在,乃意与维真始终维持文明友好的关系,互相关怀,却不纵容对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绝对没有着迷。
可惜。
维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维,他温柔地说:“爱可燃烧,或可耐久,但两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惊呀,“什么,”她赞叹,“谁说的?”这话闪烁着智慧。
维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为什么任乃意没有构思这样好的句子?
维真又说:“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体。”
“但是你会照顾我支持我,会不会?”乃意充满盼望。
谁知维真无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尽力而为,也不会变成超人,假如空口说白话,只怕令你失望,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全心全意站你背后。”
听了这话,乃意愣住。
忽觉无限凄凉,原来想真了,他们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关死劫,都得靠自身挨过,天如果在明天塌下来,他顶不住,她也顶不住,不过,乃意想到维真一定会在该刹那把她搂在怀中,已经泪盈于睫,哽咽起来了。
她还要装作不在乎,把头转到另一边,故作讶异状说:“岱宇过来了。”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见乃意,便轻轻问:“怎么样?”
乃意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谎话,乃属必需。
难怪维真嘉奖地微笑。
岱宇发一阵子呆,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讲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强,适应能力高,确是个贤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输。
乃意问:“你呢,你打算玩一辈子?”
“不知道,没有打算,管它哩,懒得理。”她喝一口香槟,咯咯咯笑起来。
年轻有为的韦文志就是为这个着迷吧?
都会中人人朝气勃勃,孜孜不倦,为什么?为些微利益,为子虚乌有的名气,为一时锋头,渐渐演变成蝼蚁争血,再厌恶,亦不能免俗,沉沦日深,不能自拔。
忽尔在功利社会遇见对俗世俗事毫无兴趣的女郎,香槟作伴侣,跳舞到天明,至情至圣,心无旁骛地纵容私情,饮泣、欢笑,都毫无矫情。是值得着魔。
韦律师为此几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干。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将工夫赶完,脱离劳形之案牍,奔向岱宇那蔷薇色天空与她进入另一个逍遥世界。
他绝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于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没有意义,怀着恐惧,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无时无刻不想缠着她。
韦文志自嘲地问乃意:“此刻我处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终结。”
“可是,凌岱宇感情书可能是本巨著,长达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痴儿,亏你还读那么多书,这等浅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经受用不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过在浩瀚宇宙其中一个小小星体上暂时寄居数十年,说什么天长地久,废话。”
韦文志看着乃意,心中激荡不已,一股痴念渐渐释放开来。
乃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韦文志也自笑起来,过一会儿,自去侍候岱宇。
维真轻轻问乃意:“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我见他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样子。”
乃意笑:“我同他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维真也笑,“我才不相信两句话会令他醍醐灌顶,感激铭心。”
“维真,我们走吧,不理他们。”
乃意说得出做得到,任务已毕,一派潇洒,专心写作读书。
维真顺理成章地考入法律系,故时刻与他的学长韦文志联络。
乃意第一个长篇小说印出单行本,她捧书爱不释手,抱着它进入睡梦里。
维真取笑她,“看着己作,神色温柔爱怜,前所未见,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
一个个字做出来,涓滴属于一己心思,不爱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万不要问一个写作人“你最喜欢自己哪一本书”,永远没有答案,因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寻常。
这个时候,乃意的工作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始,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正当职业,只要养得活自己,兼夹有兴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转眼间又一年,乃忠这小子又回来了。
多年独立生活使他对家人感情淡薄,拎着姐姐的书,他踌躇地说:“可是,这算不算艺术?”
乃意见他对俗世事一无认识,看样子真正适合一辈子藏身学术界象牙塔内,不禁笑得肚子痛,过半晌才答:“乃忠,至矜贵的艺术,乃是令大众快乐的作品,艺术并非小撮人之特权,艺术必须自势利阶层手中解放出来。”
既然乃忠喜欢高深莫测,似是而非的辩证法,乃意便满足他。
果然,他听了之后,怔怔地思索,不再发表意见。
对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远不能与之肩并肩诉衷情,自他留学第一个暑假起,他们便把对方视作假想敌,只有竞争,没有商量余地,下意识要把对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胜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几岁,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乃意同维真诉苦:“你看我多无聊,同小弟争出息。”
维真看她一眼,“有竞争才有进步,无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爱弟妹,处处维护,形成不平均发展,弟妹终身倚赖长兄,一事无成。”
乃意吞吞吐吐,终于讲了老实话:“维真,我想专注写作,放弃大学。”
“不行?”
“咄,我毋须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这三年时间。”
“给我一个理由。”
“毕业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学课程无用。”
“去你的。”
“相信我,这三年对你日后处世态度以及气质量度有很大帮助。”
乃意不语。
维真的声音忽然缩得很小很小,“你就当作陪小子读书吧,我只恐怕你的时间多出来,投入社交应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渐老练,与我脱节,日久生变。”
乃意抬起雪亮的双目,为什么不早说呢,区维真先生。
“请原谅我这一半私心,其余一半,请相信我,是真为着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学费用有余,乃意,进修有益。”
乃意内心渐渐软化,外表只是不做出来。
她希望维真再恳求美言几句。
谁知那小子词锋一转,不再退缩:“又,我听乃忠说他肯定要读到博士,你才区区学士,已经逊色,倘若连这个衔头都没有,如何见他。”
乃意笑吟吟看着他,喏,这便叫软硬兼施了。
矮子多计谋,维真现身说法,紧点松点,松点紧点,便控制住身边人。
乃意沉吟,“我考虑考虑。”
“我早替你报了英美近代文学,将来你至少晓得海明威费兹哲罗乔哀斯略脱这干人,定对写作有帮助。”
乃意唱反调:“文化往住是一个人的包袱,需用资料,乃可抄书,炒香冷饭,照样是门营生,书读多了,这个不屑,那个不肯,事事过不了自己那关,迂腐迂回,白白灭了志气。”
维真气结,“好一个市井之徒。”
乃意有现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维真看着她,“乃意,一个人做出一点点成绩之后肯不骄傲真是很难的事,你说是不是?”
乃意若无其事,“吃那么多苦,就是为着一日可以骄傲,不然还有什么意思,校长,我很钦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与人性不合,我无力效法。”
区维真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乃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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