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希赤脚走进客厅,把给老婆带回来的煎蟹放到茶几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干你老,现在电视台都卖给韩国人了。”
电视屏幕上果然正在上演一部韩国连续剧,据说这部剧有上百集,不用看剧情,仅仅是剧中人物的说话方式就让郝冬希倒牙。郝冬希的老婆动作娴熟地洗茶、烫杯、冲水,活像正经八百的茶馆阿妹。鹭门人饮茶非常讲究,只认铁观音,别的茶一律不喝。他们名义上叫泡茶,其实从来不泡,都是冲,用沸腾的开水冲进塞满茶叶的茶壶,一冲即喝,一喝仅仅是一小口,因为他们用的茶杯极小。
他老婆在家里也习惯打赤脚,赤脚踩在光滑的花岗岩地面上,北方人受不了,鹭门人却觉得特爽。大富翁两口子在家里打赤脚,一般人会难以置信,可是鹭门人就是这样,富翁和贫民都活得本色,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有钱人可以买好车、住好房,可是照样离不开一块钱一碗的面线糊,舍不得每天晚饭的那一碗地瓜稀饭,女人套上一双拖鞋赤脚满大街跑,脚脖子上却又要套上一副足赤的金脚链。
老婆给郝冬希和自己沏好茶水,坐在郝冬希身边,装模作样地换台给郝冬希找节目,换了一圈又回到了正在播放的韩剧上。
郝冬希啜吸着浓香四溢的茶水:“这茶不错。”
阿蛟说:“正宗台湾冻顶,能错得了吗?”
郝冬希不相信他老婆舍得花大价钱买台湾冻顶在家里自己喝,如果说买来送人,那他相信。这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怕他一说破了,他老婆真跑到茶馆去买上千块钱一斤谁也说不清真假的台湾冻顶来堵他的嘴,连忙确认:“真不错,到底是正宗台湾冻顶。”
他老婆盘腿坐到沙发上,抓过快餐盒开始品尝煎蟹,他老婆的吃相很受看,从容、细致,用牙签一丝丝把蟹肉剔下来,放进嘴里之后再吸吮蟹甲壳上的调味:“嗯?今天你到哪儿买的?”
郝冬希不能不佩服他老婆的口感,一张嘴就品出了今天的煎蟹不是往常买的那一家:“你真吃成精了,那家煎蟹打架闹事关了门,我买的是另外一家叫公园煎蟹的,一个东北人开的。怎么了?味道不好?”
阿蛟兴致盎然地舔吮着螃蟹腿,连连点头:“这家味道更好。奇怪了,东北人怎么会做煎蟹?今后就买这家的。”
郝冬希却由煎蟹联想起了横行大酒楼的厨师熊包和服务员李莎莎被炒鱿鱼,进而又想起了钱亮亮因为给自己洗脚被开除的事情,感觉就像身上某个部位扎了一根刺,却又找不到位置,挑不出来。他和许多暴富起来的人一样,钱越多越迷信,碰到点什么异常,总要往命和运上挂靠,想到今天晚上连续碰到炒鱿鱼的人和事,忍不住摇头叹息。
阿蛟惊愕:“怎么了?”
郝冬希把自己和阿蛟的茶杯斟满,闷闷地说:“今天晚上不顺,你不是问我怎么回来晚了吗?碰到了几桩窝心事儿。”接下来,便把到“行千里”洗脚丫子,那个洗脚工跟自己一起睡着,结果被足浴城开除的事情说了一遍,惹得阿蛟哈哈大笑:“那个足浴工真抱着你的脚丫子睡着了?他也不嫌臭。”
郝冬希说:“正在洗的脚丫子怎么会臭?问题是,因为我那个人被开除了,你说妈祖娘娘会不会怪罪我?”
阿蛟咬着嘴唇做沉思状,郝冬希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充足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妈祖娘娘不会怪罪自己,却没想到,阿蛟一本正经地说:“肯定要怪罪你,怪罪也没关系,明天我到妈祖庙拜拜,替你说说好话,妈祖通情达理,说明白就好了。”
阿蛟就是厉害,一般妻子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安慰丈夫,没关系,这件事情跟他没关系,妈祖绝对不会怪罪他。而阿蛟却不那么简单直说,而是要稍微拐个弯,顺手一带,就把郝冬希的前途命运握到了自己的手里,似乎郝冬希已经在妈祖娘娘面前犯了多大的过错,而这个过错只有经过她去拜拜,才会得到原谅,那神情口气倒好像她们家或者她本人跟妈祖娘娘有什么可以走后门的私交似的。
郝冬希点点头,认可了老婆阿蛟的决定,接着说:“如果就是那一个洗脚工被炒鱿鱼了,我还可以想得通,可是紧接着我去给你买煎蟹的时候,又碰上那家打架闹事的酒楼把一个厨师和一个服务员也炒了。你说说这事情怎么会那么寸,一晚上连着碰见了几桩这种炒鱿鱼的事情,会不会是什么征兆,妈祖娘娘警告我最近要出什么事啊?”
阿蛟又开始咬唇沉思。郝冬希接着又说了他上车的时候拖鞋无缘无故地掉到了汽车下面:“阿蛟,你说说,从小到大,我除了拖鞋基本上没穿过别样的鞋,什么时候好好的就会掉鞋?我小的时候就听我阿嬷说过,拖鞋穿不牢,人会水上漂,是最不吉利的事情。”
阿嬷的嬷在这里的发音是“蚂”,“妈”的去声,鹭门人称奶奶、外婆之类的女性隔代长辈叫阿嬷。郝冬希说的阿嬷,指的是他奶奶。他小的时候两岸战事正紧,父母除了要种地打鱼养家糊口,还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支前,有时间生孩子却根本没有时间带孩子,郝冬希从小就是由他阿嬷带大的,郝冬希跟阿嬷的感情最深,阿嬷给他灌输了满脑子的神话传说和做人道理,对妈祖娘娘虔诚的信奉就是得自他阿嬷的真传。阿蛟和郝冬希结婚的时候,阿嬷还健在,阿蛟和阿嬷友好相处的同时,却一直在本能地暗地较劲,两个从不同角度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发生的战争,其激烈程度、动用的计谋不亚于两岸谍报战,谁都想从思想上、精神上把郝冬希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这种争夺没有对错之分,这是两个女人共同面对一个自己珍爱的男人时正常的、本能的反应。最终,这场悲喜交错的家庭剧目以阿嬷溘然逝世而谢幕。阿嬷走了,但是惯性还在,惯性仍然在郝冬希和阿蛟的身上不时显现出来,郝冬希的具体表现就是动辄就说:阿嬷怎么怎么说。在阿蛟身上的具体表现就是郝冬希一提阿嬷怎么怎么说,阿蛟马上会找出各种似是而非的道理予以否定。就像现在,阿蛟做咬唇沉思状片刻之后,马上郑重其事地安慰郝冬希:“没那回事,拖鞋是挂在脚上的,又不是钉在脚上的,哪能不掉?我今天上车的时候鞋还掉了呢,我又没碰上被炒鱿鱼的倒霉鬼,别信那一套。”
郝冬希听到阿蛟这么说,大惊失色:“什么?你今天也掉鞋了?那就更不是好兆头了,你想想,我们两口子平时从来不掉鞋,今天说掉都掉,那还能不出事?郝大海最近通消息了没有?”
郝大海是他们的儿子,不好好读书,眼看着高考没有希望。鹭门人最讲究孩子读书好不好,孩子读书好,父母面子上就有光,孩子读书不好,父母脸上无光。郝冬希又最好面子,儿子不好好读书,就仗着家里有钱,把他送到澳大利亚一家有钱就能上的私立学校当了留学垃圾,然后满世界到处吹嘘他们家郝大海出国留学了。郝冬希之所以突然问起了儿子,就是怕两口子同一天掉拖鞋的不祥之兆落到儿子身上。提到儿子,阿蛟也有些担心:“不会吧?今天还来电话要钱买车呢,说是要勤工俭学,找了份工作,离学校远,买一台车方便。我还夸他懂事了,知道自己做事赚钱了。”
郝冬希马上做出了决定:“绝对不能让他买车,外国交通规则他不懂,开个车出了事情又不认识外国交警,说情送钱都没地方说没地方送,这绝对不行,打工远就让他打的。”
阿蛟让郝冬希忽悠得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了,顾不上吃相,把螃蟹连壳带肉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吐出来:“这样子,明天我一大早就去给妈祖娘娘上香,求她保佑我们平安无事。你也早点睡吧,从明天开始做什么事情都小心谨慎些。”
郝冬希反过来又让阿蛟的紧张情绪感染得更加紧张,忐忑不安地瞎琢磨起来:“我想,会不会妈祖娘娘有别的意思?”
阿蛟停下正在收拾快餐盒的油手,眸子澄澄地问他:“你估计妈祖娘娘会是什么意思?”
郝冬希思摸着说:“会不会妈祖娘娘的意思是让我们给他们,就是那几个让人家炒了鱿鱼的人安排个饭碗?”
阿蛟不敢轻易否定妈祖娘娘的意思,迟疑不决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洗脚做饭的岗位啊。”
郝冬希拍了一下大腿,满脸恍然大悟地欣慰:“我明白了,我们不是一直想开个会所吗?觉得心里没数就一直拖了下来。你想想,今天晚上那几个下岗被炒鱿鱼的全都是服务行业的,会不会妈祖娘娘让我们把会所开起来啊?”
阿蛟对干会所一直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她根本没闹清楚会所是干吗的。郝冬希也一样,对会所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了解,只是会所这个词儿最近很流行,好像就是让人在里面吃喝玩乐的,反正他们公司每年花在这方面的钱要有好几百万,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果自己家里开一个,既方便又实惠,何乐而不为?所以他想开一家会所。
“怎么样?开个会所你来管,这样一来,除了那个财务总监的位置以外,你还能有一个更加实实在在的事情干。”郝冬希进一步说服阿蛟。
鹭门女人的特点就是闲不住,不管家财万贯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不停手脚地忙碌不休,她们把这叫“做”。在她们的观念里,人活着就是为了做,不做就不属于活着。阿蛟原本很羡慕那些有钱有闲的富婆,看到同为有钱女人,人家整天健身跳舞搓麻泡温泉,日子过得活神仙似的,而她还要在集团里操心劳神地奔波,心理很不平衡。最后和郝冬希达成了协议,自己不再上班,除了管钱管账之外,其余时间都要休闲去。刚开始会了几个富婆泡温泉、打麻将,还天天早上跑到泳馆游泳,下午跑到健身房健身,结果几个月下来对这一切都索然寡味,好像这样活着是白活。
那天她的车送去4S店做保养,回来的路上打的。开车的是女司机,一个劲冲着她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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