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禾气得咬牙切齿,在电话里大骂张木林窝囊废。
张木林满腹委屈。
选举前,他其实是做了不少工作的,那些大队干部一个个点头不迭,都说会按照县里和公社的指示办,请张主任放心。谁知到选举的时候,老爸往代表中一站,掌声如雷,事情就全颠倒过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稻田养鱼”在作怪。
去年红旗公社所有大队都尝到了“稻田养鱼”的甜头,尽管县里有禁令,许多大队却并不打算老老实实照办,一开春,就私下里购进鱼苗,整修水田,准备再次大干一场。个别胆子大的大队,甚至打算将养鱼的水面扩大到四十亩或者更多。
除了实际的利益诱惑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去年县里禁止“稻田养鱼”的文件含糊其辞,对于禁止的理由表述得不够透彻,主要“罪状”是“滋生”和“投机倒把”,并没有说“稻田养鱼”本身有太多的不是。大队干部们就想,只要控制好分配和出售的环节,不“”不“投机倒把”,养肥了鱼自家吃,那就问题不大。
我国的农民一贯老实本分,照理是不会随意违背上头命令的。假如违背命令的后果十足严重,那么纵算利益再大再诱惑,他们也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怪只怪县里的文件,给人留了钻空子的余地。
但他们还是不大放心,又不约而同地将老爸推了出来。反正“稻田养鱼”的始作俑者便是老爸,将他推上县人大代表的位置,县上要处理,也得先处理他。到时大不了县里再下一个禁令,将公社的头头们批评一通。所谓法不责众,难道县里还真能将红旗公社二十一个大队的支书大队长都撤了不成?
说到底,大家也只是多养了几条鱼,并没犯什么滔天大罪呢。
两造里一凑,老爸这个县人大代表当选得轻松之极,令崔秀禾张木林等人大跌眼镜。
事情的经过,崔秀禾已经原原本本向王本清汇报过。王本清此刻再问,不过是宣泄一下怒气罢了。
“王主任,其实……柳晋才当选这个人大代表也没啥关系……”
“嗯?”
王本清有些凶狠地盯着他。
崔秀禾心里一寒,仍然壮着胆子说道:“县人大代表只是个虚衔,又没有实际的行政级别。他柳晋才一个停职反省的基层干部,谅必也不敢在人代会上胡乱说话……”
“你懂个屁!”
王本清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粗鲁地骂道。
“这个柳晋才就是个刺头,二百五。你在他手头吃亏难道还少了?保不准他在人代会上又耍什么花招。地区周主任可是说过了,如今局势微妙,一定要控制好向阳县的局面,一点乱子都不能出!”
“那……那怎么办?”
崔秀禾一筹莫展。
“蠢货!你自己惹下的事情,还有脸问我怎么办?”
怎么成我惹下的事情了?
崔秀禾不由一愣,深感委屈。自己可是分管宣传的副主任,人大的事情,与自己何干?
尽自心里委屈,崔秀禾可不敢表露出来,只是陪着笑脸点头。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王主任肯开口骂人,就证明还认他这个亲信心腹,没将自己当外人看。
“如今他已经选上了人大代表,再要抹掉怕是有些为难。不过,我们也还是有办法的……”
崔秀禾本想卖个关子,见王本清神色不善,连忙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只要不让他参加县里的人代会就行了。”
“他没灾没病的,你怎么让他不参加人代会?”
“他现在是没灾没病,等到县里召开人代会的时候,能不能没灾没病可很难说。这人,谁没个头痛脑热的?”
崔秀禾咬着牙,恶狠狠地道。
王本清眉头一跳,冷冷道:“你想怎么样?可别乱来啊。如今可不比前几年,不能随便动用专政手段。再说他现在已经是人大代表的身份,就算真的有啥不干净,公安机关要采取强制手段,还得先将他的这层皮扒掉。这个程序,你不懂吗?”
“哼,对付他柳晋才,也未必一定要用到专政手段!”
崔秀禾眼睛一眯,露出了流氓嘴脸。
“那就更胡闹了!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啊?用你造反派那一套?不出事就算了,要是把事情闹大了,看你怎么收场!”
“那……”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崔秀禾彻底没了主意。
王本清眉头紧皱。他身为县里的一把手,并非当真拿老爸没办法。说到底,老爸当选为县人大代表,最主要的还是削了王本清的面子。若不顾一切地蛮干,事情不可避免会闹大。柳晋才如今可顶着“省里名人”和“人大代表”的双重身份。稍一不慎,捅出了向阳县去,可就不是他王本清能控制得了的。若因此引起地区乃至省里的关注,更是得不偿失。
郑兴云他们,正等着看自己的好戏呢!
郑兴云?
王本清刹那间眼睛一亮。
“好了,你出去吧,这事情你别管了。”
如果换了别人,此刻必定如蒙大赦,走人不迭,半刻也不会迟疑。崔秀禾却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未尽到责任,就这么走了,问心有愧。
“主任,这……”
“行了行了,你去吧,我自有主意。”
王本清的脸色和语气都柔和了一些。崔秀禾便有千般不是,这份忠心足堪嘉尚。
“老郑啊,来了,请坐请坐!”
见郑兴云走进办公室,王本清笑容满面站起来相迎。
郑兴云就满腹疑窦,不知王本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位主任,以前就算是面子上,也未曾如此客气过。自己进他办公室,最多就是皮笑肉不笑地点个头,屁股都不会挪动半点。今天难道刮错了风向?
“王主任,召我前来有何指示?”
郑兴云接过王本清亲手泡好的俨茶,惊疑不定。
“瞧你说的,咱们俩,谈得上什么指示不指示?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王本清笑呵呵的,在旁边的沙发上落座。
平日里,你老小子一把手的架子可是端得十足。这会子耍什么花招?
郑兴云不以为然,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也和王本清打起了哈哈。
“老郑啊,人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各区和公社的班子,还有县直机关的一些班子,也该调整一下了吧?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咱们先通个气,才好上主任会议上讨论。”
调整班子乃是大事,一二把手先商议一下,原本无可厚非。只是王本清往日将干部任免大权抓得死死的,生怕别人染指。自己虽是分管组织人事的二把手,腾挪的余地也不大。今天一反常态,主动邀请自己商量,必定有异。
郑兴云心中疑虑更甚,口里却说得极是客气。
“王主任,你是一把手,干部调整,当然是你拿主意。”
“哈哈,老郑啊,你这么说,不是在批评我搞一言堂吗?我王本清可没那么霸道啊。还是大家一起商量着办比较稳妥。”
郑兴云眉头微微一蹙,不接口,打定主意等王本清露出底牌。
王本清也知道,自己不先将话挑明了,郑兴云会陪着将圈子兜到底。
“这个石马区的主任,你觉得谁比较合适?李勇同忐忑么样?”
郑兴云当真吃了一惊。
王本清居然会主动将李勇提出来?
李勇是郑兴云的嫡系干将,担任石马区副主任也有些年头了,精明能干,郑兴云有意栽培。无奈一直给王本清死死压着,怎么也扶不了正。
“嗯,李勇工作能力也还可以,不过,王主任……”
“行,只要你也觉得他工作能力不错,这事就这么定了,过些日子,就上主任会议讨论……李勇担任石马区副主任日子也不短了,也该是时候进一步了。”
王本清打断郑兴云的话,很大度地一摆手。
瞧王本清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郑兴云确实有些迷糊了。
见郑兴云犯愣,王本清暗暗在心里咬牙。若不是柳晋才这混帐不消停,自己犯得着向郑兴云做这么大的让步?石马区可是全县最大的一个区,其重要程度仅次于向阳镇。王本清一直紧紧抓在手头不肯放的。
“老郑啊,红旗公社的情况,你近来了解多少?”
王本清试探地问道。
红旗公社?
郑兴云的心思还放在李勇和石马区那头,猛然听王本清提起红旗公社,顿时就想起了柳晋才的那个人大代表。嗯嗯,敢情这才是王本清叫自己来的目的。
只是郑兴云一时想不到,在这件事情里面,自己能担当今什么角色。
“嗯,听说过一点。好像那个停职反省的柳晋才,当选了县人大代表。”
郑兴云字斟句酌,小心地接过了话头。
“是啊,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王本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态似乎很随意。其实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郑兴云的脸。
郑兴云的脑水立即剧烈翻腾起来。
这个事情,他岂止是听说过一点而已,基本上一直在关注。柳晋才当选为人大代表,对王本清是个不小的打击。与王本清纠缠了这么多年,一直处于劣势,对于任何能给王本清难受的事情,郑兴云自然都是乐见其成。
但对于严玉成和柳晋才,郑兴云的印象也不见得怎么好。
严玉成自恃资格老,在县里谁的账都不大买。既不属于王派,也不属于郑派,平日里倒是和三把手唐海天来往稍微密切一点。然而唐海天本身并无强大的派系势力,因此严玉成也不能算作唐派的人。
上次“稻田养鱼”事件,郑兴云公然在主任会议上与王本清撕破脸,狠狠剥了王本清一回面子。尽管最终未能阻止给严玉成和柳晋才党内处分,终归是卖了大大一个人情。谁知事情过去之后,严玉成竟然毫无表示,并没有向郑派靠拢的迹象,让郑兴云很是不爽了一阵子。故而再往后让他们停职反省的时候,郑兴云就闷不作声,不再为这两个不识趣的家伙讲什么好话,由得他们自生自灭。
一瞬间,郑兴云就明白了王本清的意思。他这是要和自己做一个交易。用李勇的上位来换取柳晋才的退让。看来在王本清心目中,严玉成和柳晋才已经打上了郑派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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