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兴云以为自己讲错了话,就有些慌神。
“真是巧得很,柳晋才正好在这里,要不,我这就叫他过来与刘处长谈话?”
“哦?那么巧?”
刘和谦也有些意外,顺着郑兴云的手指,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柳家爷俩。
这时候,老爸的神情也有些紧张。他们谈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咱父子都听得十分清楚。地区一把手竟然派秘书亲自前来了解情况,老爸焉得不紧张?
迎着老爸的目光,刘和谦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扭头对郑兴云说:“郑主任,请你叫柳晋才同志略微等一会,我必须先向王主任汇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刘和谦虽是上级领导的“特使”,礼数不可废。到了向阳县找底下的干部谈话,照理应当知会王本清。
龙铁军的秘书亲自前来了解情况,王本清自然不能阻拦,尽管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龙主任到底是何用意,也得客客气气将刘和谦与老爸都领进小会议室。
“王主任,郑主任,请你们两位也留下来,一起了解一下情况,好吗?”
王本清与郑兴云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
刘和谦既如此说,定是龙铁军吩咐了的。龙铁军明知他俩不和,却要他们一并参加谈话,大约是不想让他们胡乱猜测以致产生什么误会。
他们的惊疑远不如老爸与我之甚。
地革委一把手,在普通人心目中,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就算我再世为人,却也难以镇定如衡。
老爸走进会议室,我照例在外旁听。虽是县革委,也无人来驱赶于我。谁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小屁孩的。
“你是红旗公社的柳晋才同志吧?”
刘和谦的声音平稳低沉,不带任何感彩。
“是,我是柳晋才。”
“柳晋才同志,请坐吧。我叫刘和谦,是地革委龙铁军主任的秘书。受龙主任的委托,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老爸没吭声,料必是点了点头。
“柳晋才同志,你和严玉成同志联名发表在省报上的两篇文章,《论实事求是》和《再论实事求是》,是你和严玉成同志一起执笔的吗?”
“是。”
老爸倒是没丝毫犹豫。
我却心中一跳,莫非上头听到些什么风声,怀疑这两篇文章的来源?要知道周先生可还没摘帽子,真让上头知道这两篇文章出自周先生之手,问题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所幸刘和谦并未纠缠这个问题,继续以平淡低沉的语调问道:“这两篇文章,你们到底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
这问题实在太笼统了,可不好回答。
老爸沉吟着,说道:“就是想表达一个党员应当秉承‘实事求是’的精神去开展工作,而不是唯上,唯书。唯有实践,唯有实事求是,才能求证真理。”
“哦……那么你对向阳县革委会对你的两次处分,是什么态度呢?”
我心中又是一跳,刘和谦语调平淡,问得却够尖锐,几乎不容人有闪避的余地。
老爸的回答让我再次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党员,我坚决服从组织的任何决定。”
“哪怕这个决定是对你的处分?”
刘和谦紧盯不放。
“是的!党员应当相信党,相信组织!”
老爸的回答也没有丝毫迟疑。
“那么……柳晋才同志,说说你这次当选向阳县人大代表的事情吧。”
“刘处长,这是红旗公社的群众对我的信任。我原本并不知道自己被选举为人大代表,是柳家山大队的支部书记柳晋文同志转告我选举结果的。”
“你老家也是柳家山大队的吧?”
“是的。”
“那么柳晋文支书和你是什么关系呢?你们是不是兄弟或者堂兄弟?”
“不是。我们只是一个大队的,都姓柳,如果一定要论兄弟关系的话,上溯六代,我们是同一个祖宗。”
“嗯,是族房兄弟。”
“是的。”
“柳晋才同志,那你知不知道,柳家山大队原本的人大代表候选人是谁呢?”
“我原先并不知道。后来公社的张主任告诉我说公社定的是候选人是柳晋文支书。”
“哦,是这样。那么……柳晋才同志,假如上级组织要你放弃这个人大代表的资格,你会不会接受呢?”
刘和谦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聊天似的随意。
老爸没有回答。
我也愣住了。难道,这就是龙铁军叫刘和谦来向阳县的本意?或者王本清觉得决然无法接受老爸成为人大代表,因而将龙铁军这尊“大神”都搬了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王本清下的本钱可是够大的。
“请问刘处长,这是组织的决定吗?”
沉默稍顷,老爸才问道。
“不是,请你别误会,这只是我随口问问而已,不代表着组织的决定,更不是龙主任的意见。”
“那……既然不是组织的决定,那我还是觉得不能辜负红旗公社广大社员群众的托付,争取做一名合格的人民代表。”
“哦……好的,柳晋才同志,我没有别的问题了。王主任,郑主任,你们二位还有什么问题要和柳晋才同志交流吗?”
“没有没有……”
王本清与郑兴云异口同声。
“那好,柳晋才同志,你可以回去了。谢谢你!”
第三十六章 以退为进
老爸自会议室出来,早春天气虽然不热,汗水却浸透了衣服,的沾在身上,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足见刚才那段不长的谈话,甚是劳神费力。
他一个停职反省的副科级干部,身份基本和平头百姓也相差不了多少,骤然被地革委一把手的秘书“讯问”,紧张在所难免。
我只有比他更紧张。
我紧张的倒不是刘和谦的身份,而是他所提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问,绝对不是随口问问的。能够担任地区一把手的秘书,岂是泛泛之辈。如此敏感的问题,焉能脱口而出?
看来让老爸放弃人大代表的身份,八成就是龙铁军的本人的意思。
那么龙铁军为何要老爸退让呢?为了帮王本清?不大像!如果王本清真与龙铁军关系如此靠近,郑兴云势必难以在向阳县立足,更不敢公然与王本清作对。王本清又何至于要与他妥协,让他出面来做老爸的工作?
最大的可能就是,龙铁军本人并不赞同老爸和严玉成的政治观点。因此不但默许向阳县的处分决定,而且与王本清一样,不愿意看到老爸出席人代会。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直接出面阻扰老爸。一九七八年虽然人民的法制观念普遍有待提高,经常以“政策”代替“法律”,以组织出面强行抹掉一个已当选的人大代表,也只是等闲之事。但龙铁军要自重身份,以他堂堂地区革委会主任之尊,赤膊上阵对付一个小小公社副主任,无论所为何事,均不免传为笑柄。
在向阳县与王本清过不去,在人们眼中已经殊为不智,假使再惹上地区的一把手,未免过于不自量力,简直就是笑话了。
既然龙铁军有这个意思,那么老爸便得重新考虑此事。在官场上,有一条规则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不听组织招呼,一意孤行的人,必定出局。
“不听招呼”在地方上的严重程度,与部队里的“不服从命令”相差无几。
眼见得刘和谦阴沉着脸,勉强笑着与王本清和郑兴云握手道别,我就知道不能再迟疑了。
“爸,你自己放弃这个人大代表的资格吧。”
老爸显然也一直在犹疑,闻言问道:“为什么?”
我早已考虑清楚,立即答道:“不能树敌过多。 尤其是龙铁军,得罪不起!”
老爸沉吟着,未肯开声。我知道他还有一丝顾虑,觉得就这么放弃了,未免对不起五伯,也太没有原则。但目前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假使保不住干部的位置,纵算有天大抱负,也无从施展。
“爸,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得罪了龙铁军,在整个宝州地区,都没有咱家的立足之地了。”
老爸浑身一震,这话当真打动了他。做不做这个公社副主任的“官”,实话说并不紧要。但对于家庭,老爸却是极其重视的,一点都不愿意我们姐弟遭受池鱼之殃。
刘和谦在王本清与郑兴云的陪同下,向楼梯口走来。明明都看见了咱们爷俩,却装作没看见,脸上的线条都不起半分波澜,仿佛我们不存在似的。
未能完成龙铁军吩咐的事,刘和谦面目无光,看来将老爸恨上了。
“刘处长……”
老爸叫了一声。
刘和谦闻言驻足,望着老爸,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老爸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请你转告龙主任,我自愿放弃向阳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刘和谦脸上露出一缕微笑,矜持着问道:“你自愿的吗?”
“是,我自愿的。《宪法》规定,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我自己也有不当选的权利。”
刘和谦脸上的笑容迅速扩散,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老爸的手,说道:“很好,柳晋才同志,我会将你的意愿如实汇报给龙主任知道。”
这时候,我注意到王本清神情犹如得脱大难般极其轻松,瞧向老爸的眼光中竟掺杂了一丝感激之色。而郑兴云则整个僵住,脸色由桃红迅速转为淡红……
走出县革委大门没多远,一台吉普车自后追了上来,看牌号,是王本清的专用坐骑。
老爸拉着我,默默让到路边。
被逼无奈放弃人大代表资格,老爸心中仍然十分憋屈。
“吱”的一声,吉普车在我们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探出脑袋,说道:“柳主任,王主任要我送你们回去。”
老爸尚在犹豫,我已经欢呼着,钻进了吉普车前座,扭头向老爸招手。完全一派小儿女模样。我可是真担心老爸犯犟。眼下到了关键时期,既然王本清有意和解,不必再节外生枝。
老爸无奈,只得也坐了上来,对司机咧嘴一笑,说道:“师傅,麻烦你了。”
司机淡淡应了一句,看得出来对这趟差使,不是很乐意。
“什么?你自愿放弃了?”
五伯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他在田间看见小包车亲自将老爸送回柳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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