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绪忙得大半年顾不上他,他就继续挨着,或者他运气好干脆咸鱼翻身了,还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微笑,闹得先前欺负过他的人直犯怵也难讲,要不说世上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的说法儿呢,这“一年”由此就更加宝贵了。
王伟认为自己理应尽到对拉拉最后的保护,再者他的心理也不是特别坚强的那类,脸皮不厚,他没有要求宝贵的“一年”,这对他本人的伤害很大。他不仅明摆着是一个被炒的总监,而且是一个未按江湖规矩来炒的总监,这给他的职业生涯打上了可疑的记号,找下家陷入了极大的困难。
拉拉级别不够,尚不知晓炒总监这活里的机关。在DB这样的大公司,炒人时,宽限个把月再离开的事情倒是常有,但那都是发生在经理以下的级别,拉拉万想不到炒个总监,这一宽限,能给到一年。
直到李斯特退休离开上海回美国前委婉地暗示拉拉,她方明白过来:王伟走得和别人不一样。她心里更加难过了。
拉拉去过两次王伟的住处,都吃了闭门羹,后来再去倒是有人了,却已经物易其主。至于王伟原先使用的手机号码,自打他离开DB后就再没开过机。但王伟没有去移动销号,甚至没有暂时停机。当固定资产被处置后,这一直有效的手机号码,成了杜拉拉失去着落的情感的唯一依据了,而这个依据是如此地不可控不可靠。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有时候似乎难以相信它曾真实发生,其实是难以接受。
“熬”是一种难受的状态,很容易令人联想到“煎”。你的精神总之得在通红灼烫的铁板上兹啦啦地冒着青烟,而群众的好奇和兴奋,正是那块灼烫的铁板。
这不好怪大家,如此重磅的八卦不是年年都能遇上的,都市生活压力大,八卦好歹能给人们平淡而不得不日复一日重复着的生活增添一点意外的愉悦或者兴奋,至少是消遣。至于传播这样的八卦带给当事人的苦恼,就不是大部分人首要关心的了,因为他们既不是那么好的人也不是那么坏的人,他们只不过想看看热闹罢了。
西方谚语说:“不问是美德。”
然而,世上总有些人不太关注美德,他们喜欢做出很熟络的样子,拉长了声调慢条斯理地当面来问:“拉拉,你知道王伟哪里高就去了?据说公司里有个和王伟要好的,不知道是谁?是你吧?”董青就是其中一个。
董青是大客户部东区的一个小区经理,也就是说,岱西离开DB前,她曾是岱西的下属。
说起这董青,是DB的老员工了,勤勤恳恳地干了十年,前途却一直有限,到33岁上才勉勉强强地升了个助理小区经理。
董青只有一纸不入流的专升本的文凭,这一号,人家不管你叫“本科”,管你叫“专升本”——在“纯种本科”遍地的DB,揣着这么一纸“专升本”的文凭跟别人拼职业发展就忒吃力了。有一回,董青参加公司在上海举办的一个活动,结束后忽然有多事的嚷了一嗓子“复旦毕业的一起合个影”,结果推推攘攘的一大帮子人,差点照不全进镜头里去,跟遍地的白菜一样又多又普通。自此,董青就越发地不愿意提母校的名字,免得招来别人疑惑的眼光:这是哪儿的学校呀?
董青的文凭不理想并非因为学习不努力或者家庭条件不好什么的,她天生畏惧理论性的东西,任何文字或者逻辑之类的都让她头大,越努力头越大。
董青有个长处,非常善于赢取客户的信任,属于典型的客情类销售(指主要依靠和客户建立良好关系来获取生意的类型),她拿单子全凭了和客户关系好,“勤快而缺乏策略,熟练而缺乏逻辑”,是主管给她打的标记,在王伟和岱西之前的东大区经理那里,董青都不讨喜,被看作“潜力到头”了,因此她干了一年助理经理还没有被扶正,一直负责着上海周边一些相对次要的区域。
直到岱西接了东大区经理的位置,见董青老实听话,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才把她扶正。岱西对董青,可说是有知遇之恩。追昔抚今,董青有理由不喜欢杜拉拉作为岱西情敌的角色。
说起来杜拉拉好歹是个“人事行政经理”,一般人但凡聪明点的,没事儿犯不着去主动招惹沾着“人事”二字的,但董青脑子里没那根弦——作为一个一线销售经理,除了顶头上司外,她很重视建立并维护和市场部、财务部的同志们的长期关系,前者手里有她垂涎的市场资源,后者负责审核一般销售人员都难免的报销疑点,而她在DB的失意或者快乐,向来似乎和HR的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本能地有些害怕王伟,等确定王伟走了,永远不会再回DB了,感念岱西知遇之恩的董青,就找个机会当面来向杜拉拉采访“王杜秘史”了。
在这么个一千来号人的公司里,杜拉拉和董青的关系,向来也就限于有些面熟罢了,她甚至连把“董青”二字和真人对上号也要花点力气,平日见面就算狭路相逢不打招呼实在说不过去了,两人最多含混地点个头算数。
今见董青动问,拉拉马上想到这人曾是岱西手下的一个小区经理,她本能地有些忐忑起来,暗自揣测着今番这董青只是“大嘴”出于八卦的天职,抑或“天使”为着复仇的使命找上门来了。
拉拉还是第一次认真观察董青,她是个中等个子,腰、腿、臀,无不适用“中庸”二字,一身铁灰色的西服套裙显得职业而标准,成功地从造型上掩护了她思想高度上的短板。
董青皮肤还算细腻,五官虽然缺乏摆得上台面的动人之处,但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遗憾,何况局部的缺点和普通之处总使一个人显得更真实。她的瓜子脸轮廓低调而柔顺,和骄傲的胸部正形成了一种迷人的反差味儿——董青本人对这个特点并不糊涂。
拉拉不好开罪暗含引而待发之意的董青,只得赔着假笑道:“我要有那等好身手搞定王伟,何必还在这里自己干得苦哈哈,早跟着他过好日子去了,你说是不是?”
然而,不论是一个“大嘴”抑或是一个“天使”,绝对不是这样空洞无力的托词能打发了的,董青当下再接再厉道:“就是呀,拉拉,我也不相信——可是你猜怎么着?他们都在怀疑,那个和王伟一起的女的,明明就是你!奇。com书他们说你现在是一味地在假装,死不承认罢了!”
虽然眉眼生得细长,并不妨碍董青说话的时候拿锥子一样锐利的眼神端详着拉拉的眼睛,她一面想起老电影里正义者义正辞严地对撒谎者说“看着我的眼睛”,一面期待着杜拉拉明知无望却仍要垂死挣扎辩解、然后当场被戳穿地出丑。
拉拉耐着性子说:“哎,实在是高看我了。这事儿不是早有人找我DOUBLECHECK(再三核实)过了嘛,我真没这好身手,至少还得再练两年。”
董青在业务上专业度并不高,但客户关系一直是她的强项,这主要基于她对人物心态把握得十分到位,眼下董青早看出对方不耐烦,她估计到杜拉拉虽然暗藏凶意,还是不愿意轻易翻脸的,就进一步挑战杜拉拉的底线道:“早有人来问过了啊?那你可得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要让这些人影响你。”
杜拉拉在EQ上果然不是客情类销售的对手,她气恼得牙根痒痒,稳了稳血气,才回道:“不好意思,我得开会去了,先走一步。”
董青笑微微地说:“好的呀,下次再找你聊!”
听董青这话竟含着预约的意思,拉拉心说有完没完,下次还来怎么的?她到底年轻,一个没忍住,这时候也咧嘴坏笑道:“哎,董青,是不是做销售压力太大,想改行做娱记啦?我跟你说,一个八卦娱记要成为一个名记,首先要明白一点,新闻本来无所谓对错,它不是用来维护真理和良知的,重点在于及时曝料、不断传播,只要不超出政府容忍的范围——丑闻若不为人所知,如何算得上丑闻?又如何达到娱乐人民的目的呢?所以,在这样的工作中,娱记不需要善良,也不必以为这种传播是多么的不善良,这只是一种职业的态度,要从技术的角度去理解。”
文字和思想是董青永远的痛脚,这个她玩不过杜拉拉,加上杜拉拉说得飞快,她更加理解不过来这段有点书面化的文字到底啥意思,不过她明白杜拉拉是在骂她。
董青嘴角一翘,笑了:做销售的人,听得明白的骂人话哪天不听一箩筐呀,还怕这种似是而非的骂人话吗?
她听来听去只记住了杜拉拉似乎重复地提到“善良”这个词儿,做销售的最不当回事儿的就是“善良”,老板们在台上讲话,总说要把竞争对手打倒在地,再“碾碎”他们,一面说还一面来回碾着上万元一双的鞋子的皮底。
翻遍各大公司的行为准则也罢,公司核心文化也罢,你会发现跨国公司们总自命不凡地宣称他们的MISSION(使命)是让他们的产品对人类的生存具有独一无二的深远意义,他们崇尚正直,维护股东的利益,并且保证合作伙伴获得公平的利益分享,但是,你绝对找不到“善良”二字。
假如销售讲“善良”,各支持部门,包括HR,指望什么发年终奖?
董青越想越要发笑,杜拉拉看来气的不轻,要么就是她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有才。
2、知道不知道?
一大早和董青的遭遇战,让杜拉拉一整天都怏怏不乐,她机械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独自一人疲惫地走出写字楼。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酒吧门口三三两两卖烟的小贩,脖子上挂着那种能合上的木盒子,里面装满了各式香烟,拉拉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做生意的行头,都和电影里旧上海时的形象没有差别,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出分别,就差没有吆喝“哈德门、老刀牌香烟”了。
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独自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她的身边放着捡垃圾用的编织袋。拉拉这两年月月都来上海,但凡天气不是太冷或者下雨,这个钟点,她曾几次在这个路段看到老太太捡完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