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无法忍受了。她丢下电话,从办公室逃也似的跑出来,经过玛蒂身边,眼中全是泪。
玛蒂的第一本能是去追痛苦的佩妮;而第二本能,也是更强的一个本能,就是去看看什么让她这么伤心。电话听筒还挂在办公桌旁,没有放在机座上。她把听筒放在自己的耳边。
电话那头还有含混的声音,但根本听不出来是罗杰·奥尼尔。对方语无伦次,说的话完全听不清,语速缓慢,发音含糊,好像一个会说话的洋娃娃没了电。有时候,对方又气喘吁吁,小声呻吟,长久地沉默,甚至略带哭腔,这是一场疯狂的音乐会,独奏的这个男人情绪上痛苦已极,好像要将自己撕裂。她轻轻地将听筒放回机座上。
玛蒂在卫生间找到了正埋头在纸巾中饮泣的佩妮。玛蒂安慰地抚着她的肩,佩妮警惕地转过身来,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双眼红肿,眼神戒备。
“他这样又多长时间了,佩妮?”
“我什么也不能说!”她冲口而出,声音里有剧烈的痛苦。
“听着,佩妮,他的情况显然非常糟糕。当然,我肯定不会写任何关于此事的报道。但我想他需要帮助,而你可能需要一个拥抱。”
玛蒂张开双臂,佩妮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好像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女人。她一直缩在玛蒂的双臂之间,直到眼泪流干。等她恢复过来可以正常行事了,就和玛蒂一起到附近的维多利亚花园去散心,让从泰晤士河上吹来的清风抚慰一下脆弱的神经,安静的环境也给了她们机会,进行一次不被打扰的谈话。佩妮已经没有任何戒备心了。她只是要求玛蒂保证,她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见诸报端。玛蒂同意以后,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告诉玛蒂,自从首相宣布辞职之后,奥尼尔就乱了套了。当然他本来就有点“感情过激”,但最近是越来越糟糕了。“我觉得首相一辞职,他就濒临崩溃了。”
“可是为什么呢,佩妮,他们关系没那么好吧?”
“他总觉得自己和整个科林格里奇家族都很亲近。他总是给科林格里奇夫人送花和漂亮的照片什么的。逮着机会就帮点小忙。他很热衷于做这些事。”
玛蒂叹了口气,感觉到室外凛冽的空气,同样的冷风也伴随着她祖父海上历险的旅程。对于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祖父会怎么说呢?她心中有愧,她清楚自己并不仅仅是在做佩妮的朋友,倾听她的心声,但祖父不也是将所有的朋友,甚至是家人毅然决然地抛下,去追寻他认为正确的东西了吗?如今的她和当年的他一样,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罗杰的麻烦挺大的,是不是?我俩刚才都听见电话里的状况了,佩妮。他肯定有什么巨大的困扰,从他的内心深处慢慢蚕食着他。”
“我……我觉得,他可能是对股票的事情特别想不开吧。”
“股票?你是说,雷诺克斯的股票?”玛蒂追问道,尽量藏起突然警觉起来的表情。
“查理·科林格里奇让他去开了那个私人地址,接收一些私人邮件。罗杰和我坐出租车一起去了帕丁顿,让我进去填表办的手续。我当时就知道他不太自在。我猜他也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等他意识到这个地址是用来干那种勾当,并引起了这么大的麻烦后,他就受不了了,开始崩溃了。”
“为什么查理·科林格里奇要让罗杰去办而不是亲自上阵呢?”
“我也不清楚。罗杰一时犯傻,答应帮他这个‘小忙’呗。也许查理想到自己要用这个地址来干嘛,心里有愧吧。炒股票,真是的。”
两人靠在河岸的栏杆上,凝视着阴沉晦暗的河面。一只水鸟停在她们身边,黄色的双眼凶神恶煞地圆睁着,想“威胁”点食物。玛蒂恶狠狠地瞪了回去,鸟儿拍拍翅膀消失在天空中,还传来失望的长鸣。
“肯定是这样的。”佩妮继续说道,“查理绝对是不好意思了,就利用我们。罗杰就是那天跑来办公室说要办这件小事。还说是高度机密,让我必须把嘴闭紧。‘就像我给大主教口交了一样,你得誓死保守这个秘密。’你知道罗杰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话就这样,还以为自己是爱尔兰诗人呢。”
“所以你从来没见过查理·科林格里奇本人?”
“没有,从来没见过他。这些重要人物都是罗杰亲自接待的。”
“但你肯定是查理·科林格里奇委托你们去做的?”
“当然啦,罗杰都这么说了。不然还会有谁呢?”十一月的风翻卷着地上枯萎的落叶,在两人的脚踝间游荡。佩妮打了个寒颤,“天哪,这一切都太糟糕了,彻底乱了套了。”
“佩妮,放轻松!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玛蒂挽起佩妮的胳膊,两人开始往回走,“你可以休一两天假嘛。罗杰离了你,还是可以撑一会儿的吧?”
“他能吗?我很怀疑。”
“他不会这么没用吧。自己泡茶总会吧,肯定也知道怎么用办公室的电脑吧,是不是?”
“他只喝咖啡,而且打字也是‘一指禅’。”
“虽然慢但很准确吧。”
“不,只是慢而已。”
玛蒂一下子就明白了,去篡改电脑文件的那个人肯定不是电脑专家,奥尼尔也不是专家。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两个人就是同一人,但非常说得通,众多疑点都指向奥尼尔。
两人来到了笼罩在教堂阴影下的史密斯广场。
“你知道吗,这广场上还在用煤气灯呢!”玛蒂边说边指着两人头顶上华丽的路灯。
“是吗?”佩妮抬头看了看,惊讶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这个广场走来走去的,从来没注意过。你的目光真敏锐。”
“我在努力锻炼呢!”
她们已经走到总部大楼门前了。佩妮想起里面又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解决,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紧紧握了握玛蒂的手,“我爱他,你知道吗?这就是问题所在。”
“爱永远不应该成为问题。”
“另外我还觉得你真是聪明绝顶!”佩妮大笑起来,精气神又回来了,“谢谢你做我的听众。能把心里的事情一吐为快真是太棒了。”
“给我打电话,随时欢迎。照顾好你自己。”
“你也是。”
玛蒂缓缓地走了几百米回到下议院,丝毫没有感受到周围的凉气。她脑海里翻腾着滚烫的思绪,心中燃烧着迫不及待的火焰。其中一个想法如同最明亮的火把,让她激动不已,心潮澎湃:奥尼尔到底为什么要陷害查尔斯和亨利·科林格里奇呢?
第三十四章
〔每个政客都有自己的原则。只是有的原则隔得太远,体积太小,你恐怕要去天文台用高倍望远镜才看得到。〕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至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三】
在下议院召开的新闻招待会上,厄克特宣布了自己有意参加领袖竞选的消息。时间是算准了的,早些时候的晚间新闻和第二天最早的那批报纸刚好赶得上,肯定会大张旗鼓地占据很多版面。这可不像上次在家门口随随便便说的几句话,而是一次正式的声明。背景是威斯敏斯特宫深厚悠远的历史感,高贵华丽的石质壁炉,优雅沉郁的深色橡木镶嵌板和那永恒不变的权威气氛。这次声明高雅庄严、内敛克制,甚至有些谦逊卑微,可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塞缪尔、伍尔顿和其他候选人。莫蒂玛就站在厄克特身边,他强调说这是家人共同做出的决定。人们眼中看到的,是一个男人被不情愿地拽向权力的宝座,将自己对同僚和国家的责任放置在自己的个人利益之上。当然,这是政坛上的一场戏,剧本、表情等元素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反复的排练,但他的演技实在太精妙了。
第二天,星期三的上午,兰德里斯也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这也是一场戏,但氛围完全不同。他坐在丽兹酒店宫殿般豪华的会客室里,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麦克风,闪光灯闪个不停,金融媒体连珠炮般地发问。在膀大腰圆的他旁边看起来像个小矮人般的是马库斯·弗罗比舍,联合报业集团的主席。虽然他也是报业巨头之一,但这个场合显然是来做配角的。旁边的大屏幕精选了《每日纪事报》用来做广告的材料进行展示,中间不时出现各种以兰德里斯为主角的画面,比如员工们问候兰德里斯,尊敬的大老板拉动杠杆开启印刷过程,当然还有这位报业巨子以温和的态度和亲切的魅力管理自己报业帝国的种种。而这位伟大的老板本人就坐在那里,向着无数的相机和摄影机微笑致意。
“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兰德里斯将众人召集起来,他说话的口音比平时私下里那种方言可要正式多了,“感谢你们在如此仓促的通知下仍然及时赶来。邀请你们到这儿来,是想向你们宣告,英国的通讯行业将会跨出重要一步,这也许是一百多年前朱利叶斯·路透在伦敦创办电报服务以来最令人兴奋的进步之一。”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一个麦克风略略拉近,让大家在片刻等待中变得更为兴奋,“今天,我们要宣布一个历史性的消息。我们决定创造英国最大的报业集团,为这个国家再次成为全世界信息服务领导者搭建一个良好的平台。”他面带微笑,环顾四周,然后把嘴角的笑意“施舍”了一点给弗罗比舍。“《每日纪事报》已准备收购联合报业集团全部已发行股本,总出价为十四亿英镑,比当前市价高出了百分之四十。在此,我很高兴地宣布,联合报业集团的董事会已经一致决定接受这个出价。”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弗罗比舍虽然也在笑,但兰德里斯魁梧的身材与天生的气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其他人只好自认倒霉地在他的阴影中挣扎。“我们同时还就未来合并后集团的管理达成了协议。我将成为新公司的主席和首席执行官,而我的好朋友,过去的竞争对手和现在的同事——”他伸出硕大的手掌抓住弗罗比舍的肩膀,在快到他脖子根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成为我们的总裁。”
一屋子人里只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