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就是把“朵”字误成“杂”字。每错一次,小姐都要用刀片慢慢刮去重写,还得招呼其他顾客。我抬头看天,月亮都露脸了,“恋”字还没写完。
终于OK了,小姐本想用缎带装饰蛋糕盒,我一把抢过来,自己用塑料带捆扎实。我嘴里叼着那盒蛋糕,摩托车飞也似的穿过桃花街。骑到陶家门口停稳,左看右看,我以为走错了,因为陶家大门紧闭,也不见花季的人影。我的心被一只无情的手揪紧了,揪得我的身体蛋糕那样晃晃悠悠。
侧耳细听,越听越是疑虑重重,陶家客厅有灯亮、有人声,这么说是要拒我于门外?按我的理解,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儿居然找一个搬运工,做父亲的无疑不会满意,说几句过头话、做几件过头事都情有可原。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从谈情说爱到谈婚论嫁,哪一个父母没有经历从拒绝到接受的过程?可是我今天不能吃闭门羹,于是左手拎蛋糕右手把木门擂得山响。
“你回去吧。”
这是花季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地覆向我头顶。我后退一步,仰起头,初上的华灯剪出花季的轮廓。花季低下头,又说,“你走吧,别擂门了。”
我问,“为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又问,“为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要搞得大家不愉快好不好?”
花季转身走了,我真想把蛋糕砸在门上,一转念,扬起的手又放下了。对我来说,讲话已经够费劲了,要当街表达爱情更是力不从心。我拆开蛋糕盒,摆在摩托车的后座,插好蜡烛点燃,开始背诵诗歌。
“姑娘呀,啊,姑娘,你真是慧心的姑娘!你赠我的这枝桃花,这样的晕红呀,清香。”
好奇的路人汇拢过来,围住燃烧的蜡烛议论纷纷,对陶家指指点点。从门缝窥探动静的花季实在受不了,气呼呼地冲到阳台:
“那是郭沫若的《春莺曲》,别拿我家门口来丢人现眼。”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刘半农谁不懂?求你了,快走吧。”
这时,陶家门前比赶墟还热闹,有人打唿哨,有人起哄说,“俩人对歌吧,男的输了走人,女的输了开门。”
又有人说,“要不然拿个绣球抛一抛,砸到谁谁进去。”
一个女人的剪影靠向花季,悄悄说,“让他进来吧,怪可怜的。等蜡烛融到奶油里,蛋糕就不好吃了。晚上我要起一阄会,快点儿。”
花季说,“姐,他是故意给我们难堪。”
我说了一句慷慨激昂的话,“这里烧的不是蜡烛,是我的心头血。”
围观者哄堂大笑,有人提出建议,“楼上的大姐出个对子让他凑,凑不上来就自个把蛋糕吃喽。”
“好——”喝彩的人带头鼓掌,于是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
陶传清出现了,出现在两个女儿中间,瞧热闹的人知道事态开始起变化,自觉地安静下来,只有烛光在无声地摇曳。然而,陶传清的话不但没有把故事推向高潮,反而浇灭了大家的勃勃兴致。他是这样说的:
“扛液化气的,如果识相,就赶紧走人。”
花季姐姐说,“爸,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陶传清说,“我不会让他进陶家大门的。”
花季姐姐问,“为什么?”
陶传清没有回答女儿,而是对我说,“回去问你妈,如果她同意你来,你就来。我已经报了110,你好自为之吧。”
陶传清拂袖而去,两个女人也迟迟疑疑地消失了。失望的人们叽叽喳喳意犹未尽,正准备散去时,事态再次出人意料地旁逸斜出:一辆警灯闪烁的摩托车迎面而来,停在我面前。又没犯法,我没什么好紧张的,拔掉即将烧完的蜡烛,用手抓蛋糕往嘴里塞。警官白达没有下车,他就这么双脚踩地跟我说话:
1、世外桃源(15)
“一大把年纪了,还傻玩儿,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吧。”
我嘴里塞满了蛋糕,旁边一个好事者帮我说话,“他吃自己买的蛋糕不犯法吧?”
围观者兴趣盎然地欣赏我狼吞虎咽,又幸灾乐祸地等候白达出高招。我压抑已久的羞恼蓦然暴发出来,大半盒蛋糕狠狠一甩,脑浆似的涂了一地。
两人骑到巡警大队门口,停下车,白达说,“我应该扣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我很不屑,斜起眼盯他。因为流血,鼻孔塞了两坨纸团,我更不想说话。白达说,“别以为古人还打擂台招亲,你那不是求爱,求爱有赖着不走的吗?”
白达咂咂嘴,空档加几下油门,摩托车于是代表主人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管怎么说,一个性冷淡的男人起了色心,终归是可喜可贺啊。”
我踢了一脚虚张声势的排气管。
“有屁就放,踢车干嘛?”白达说,“我的车要交班了,你载我去水果西施家喝会酒。”
我从没喝过“会酒”,怎么“标会”也仅仅停留在书本知识。至于“水果西施”更是道听途说,光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目不识丁,却做足了水蜜桃的文章,成为桃源第一销售大户。我有点自卑,因为在桃源,只有不上树的牛嬷,没有不标会的男人。
7、桃花会
水果西施的店面已拉上铝合金卷帘,只开窄窄的侧门,临街的位置摆放一台补鞋专用的缝纫机,靠墙的小鞋柜塞满了待修的各式旧鞋和皮革、水线、磨刨、锤子、万能胶等等。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补鞋的店面,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扑面而来的是陈年桃子腐烂的酸味,叠加的箩筐摆成一排,梁上是倒扣的谷箩,闲置的榜秤上有成堆的麻绳。
“看什么看,”白达说,“这地方平时就补补鞋,端午节一来就成了鲜桃收购贩运的中转站。”
穿过店面,客厅又是另一番天地了,那里灯火辉煌,一桌的客人春风满面地高谈阔论。见白达领人进来,女主人起身沏茶让座,嗔怪说:
“就差你一个了。”
“我的朋友方立伟,人称哑巴。”白达介绍,“这位是市方志办主任郑超群,这位就是桃源有名的水果西施。”
郑超群我认得,他老婆在街头卖麻辣烫,每个月要换两罐气。我跟他们招招手,转了一圈才找到卫生间,连忙进去拔掉纸团,洗把脸。
水果西施上身是西装领带,下身是套裙、丝袜、高跟鞋,衣着整齐洁净、布料质地优良,尽显成熟女性风采。更重要的是,水果西施不但胸部丰满、两腿修长,而且知道如何让健康的乳房随着漂亮的步态有节奏地颤动。我认为,女人走路是需要技巧的,水果西施就属于那种能够有效掌握身体技巧的女人。
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水果西施嘴里竟然叼一根自卷的土烟,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她的舌头是白色的,很肮脏。水果西施卷起粘满纸屑的舌尖说话:
“说句良心话,光屁股的孔雀不如鸡,老西施不如臭豆腐。”
水果西施把大家逗乐了,体态肥硕的郑超群推推眼镜,吸溜口水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六十坐地吸土。西施越老越有味,豆腐越老越耐煮。”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水果西施掠下郑主任的眼镜,茶壶举到他头顶威胁说,“你是越老越没正经了。等老娘退了你的毛,那才叫有味。”
我感觉这个水果西施眼熟,是那种跟某个人相像的似曾相识。桌上搁了一叠会单,白达按名单核对人头,顺手扯一张给我看看。
“不对呀,”白达说,“还有一个没来。”
水果西施说,“阿四带老婆孩子去冠豸山了,没了张屠户,我们就要吃连毛猪?”
白达说,“最好是十二个人,轮起来更顺溜。”
水果西施利落地一挥手,“就让哑巴补上。”
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瞪着水果西施,心里直打鼓,她真的认识我?难道是刚才街头求爱的围观者之一?我迷惑的眼神让白达好奇:
1、世外桃源(16)
“你不认识她?”
我诚实地摇摇头,白达爆发出开怀大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识一家人。”
还是水果西施心直口快,“我叫陶桃汛,明白了吧?”
想起来了,在陶家见过桃汛的剪影,她还建议花季放我进去。我羞愧交加,心里越发不安了,连忙埋头阅读手中的会单。会单左上角画了一朵简笔桃花,紧挨着桃花是一首在我看来牵强附会的打油诗:
昔日桃园三结义,
又有韩信访张良;
今日兄弟桃花会,
不为发财为帮忙。
打油诗底下是这么一行字:“本会共12阄,每月一转,每阄人民币600元整,()年()月()日()时转第一阄。会首陶桃汛。”
然后是十二个会友名单。最后一行是:
“接会人()竞标()元正”。
我读过《桃源文史资料》,“桃花会”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桃花会是桃源的民间金融互助组织,清代中期成形,民国时期大量存在,1949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1980年春天,桃源境内桃花盛开,盛开的还有销声匿迹了整整三十年的桃花会。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有些农民粮食短缺、手里没钱,又迫切需要谷种、农药、化肥,标一阄桃花会就成为他们解决燃眉之急的最后希望。,“会”总是在每年春天桃花汛来临的时候起标,几百年来,桃源人都把它叫“桃花会”。
我没看懂会单,白达解释说,“会是这样运作的:第一个月,也就是今天,每个会友向会首桃汛交纳一千二的会钱,十二个人总计是一万四千四。其中的一半七千二作为对会首组织竞标、追缴会钱的回报,无偿送给桃汛,另一半拿来竞标。怎么标呢?谁出的利息最高,谁就可以拿走这七千二。你看会单的最后一行,接会人填上你的名字,比如你的竞标数填六百六,是十二个人当中最高的,钱就属于你了。但是,从下一个月开始,你每个月都要交六百六的会钱。每个月竞标一次,直到明年开春十二个人都轮一遍。明白了吗?”
见我眉头紧锁,眼光愣往桃汛身上瞟,白达补充说,“会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