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还魂,与卢家就这么恶斗下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卢维章说到兴奋处,站起来踱着步,继续道:“神垕镇以宋钧和粗瓷独步天下,不光是大清国的子民,就连洋人都揣着银子来买,每年流入神垕的银子动辄几百万,多少人眼红耳热地想插手进来。卢家、董家做这场两败俱伤的霸盘生意,有多少人暗中高兴,又有多少人想抓住这个机会染指神垕的瓷业生意。目光短浅是商家大忌,四留余你不知道吗?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董家是对手也是百姓,咱们不能看着董家败下去,让别人接手了董家的生意,引狼入室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啊……豫川,你放心,只要叔叔还在,一定能把你调教成一代豫商的伟器!只不过眼下,你要学会忍,要真正明白什么是留余……”
就在人人都以为董家离败落不远了的时候,一个酷热难耐的傍晚,卢维章领着卢豫川悄悄来到了圆知堂的后门。不多时,一脸仓皇的老詹赶到了卢维章叔侄面前。卢维章淡然一笑道:“詹大管家,久违了。”
老詹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嘴唇里挤出一句话:“董大东家请卢大东家到书房议事。”
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就是在这个宅院里,老詹指挥着家丁将卢维章按倒在地,那时的老詹是何等的耀武扬威,那时的卢维章又是何等的潦倒不堪?孰料十五年风雨沧桑,如今的两人同样是判若云泥,但彼此的位置却发生了逆转。
卢维章摇了摇头,缓缓道:“卢某此刻不便进去,还烦请转告董大东家,这次董卢两家的霸盘生意,其实谁都没赢。在大旱之年拿粮食做赌注,彼此只想着生意,却没想到一个个处于生死边缘的乡亲!就为了霸盘囤粮不放,白白饿死了多少人?想起那些因我们两家斗气饿死的人,难道董老东家就能食之甘味吗?据我所知,董家现在还有不少粮食,如果董大东家愿意,卢家愿以市价全部买下董家存粮,以两家的名义一同赈济灾民……都是生意人,何苦这么你整我,我整你?非得一家彻底倒下不行吗?我们两家都是大窑口,指望着我们两家生意过日子的窑工不下数千,加上家眷亲戚何止万人?一旦有一家倒下了,这些人又靠什么活命?……瓷业生意这么大,哪一家都不可能做到真正霸盘。在全镇父老面前,其实你我两家都输了。”言罢,卢维章轻轻一叹,转身离去。
黑暗中,一人击掌叹道:“请留步!”卢维章和卢豫川停下脚步。董振魁和董克温、迟千里慢慢地走到跟前。董振魁六十多岁了,此刻竟是深深一揖,道:“卢大东家说得在理,老汉来得晚了,请卢大东家恕罪!”
董振魁算到卢维章迟早会来了结这场霸盘生意,也算到卢维章不会走进圆知堂,他本来也没有打算露面,只想在暗地里听听卢维章开出的条件。不料卢维章不但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提出以市价购走董家的存粮来帮助圆知堂渡过难关。这等心胸气度又岂是寻常商家所能有的?卢维章一席话无异于当头棒喝,董振魁素以正统豫商的“留余”观念治家经商,到头来自己没做到留有余以还百姓,也连累卢维章不得不见招拆招,活活饿死了上千口人。若是一开始董卢两家就联手赈济灾民,自家的损失怎会如此惨痛,卢家又怎会在各大窑场入股成功呢?没想到一番苦心,到头来却成全了卢家。
董振魁嗓子喑哑,道:“卢大东家盛情施以援手,老汉愧不敢当。不知董家能以何为报?”
卢维章脸色凝然,慢慢举起了手,黧黑的食指在半空中微微颤抖,道:“我若是要两根手指,两条性命,董大东家能给我吗?”说到这里,一旁的卢豫川已是泣不成声了,董振魁悚然变色。卢维章的眼中泪光点点,手臂无力地垂下来,道:“为了生意,董大东家逼着我大哥咬掉自己的手指,拼上自己的性命,想必这都不是董大东家的本意吧?说实话,致人于死地难道是咱们豫商的本分吗?卢某不妨把话说透了,就算董家从康鸿猷或是西帮票号那里借到了银子,这场恶斗也只会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到头来让晋商、徽商和粤商们看咱们豫商窝里斗的笑话,抽干咱们豫商的血!霸盘,听上去多有气势,可天下有多大,天下的瓷业生意就有多大,你我两家能霸这天下之盘吗?董大东家真的要有所回报的话,卢某只愿和董大东家一起对天盟誓,从此董卢两家子孙永不做霸盘生意!”
10谁人可霸天下之盘(5)
董振魁等人听得呆了,等到他们意识过来,已经看不到卢维章叔侄二人的身影了。月上西天,星子暗淡,在这无穷无尽的夜色里,董振魁幽幽一叹,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11当时年少春衫薄(1)
这霸盘生意的惨败对董振魁的打击非同小可,六十多岁的老汉一头倒在床上,天天不是闭目沉思,就是望着房顶发呆,一天也说不出两句话。直到两个多月之后,方才恢复了一些元气。在此期间,卢维章果然按照那天晚上的约定,用整整二十万两银子买走了董家的存粮,从此一战成名,跻身豫商大家的行列。就像历史上的众多大事一样,这场发生在光绪三年的惨烈商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神垕的窑工们像往常一样上工烧窑,历史的车轮没有停留在光绪三年,继续隆隆地前行着。
其实在光绪三年的秋天,就在卢家在霸盘生意上大获全胜的时候,卢家钧兴堂还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卢豫川的第一个妻子陈家大小姐难产而死,留下的一个女婴到底也没熬过那个冬天,随母亲去了。卢豫川与陈家大小姐的婚事是卢维章夫妇一手包办的,卢豫川一心扑在生意上,七八年平淡的婚姻生活夫妻俩虽说不是蜜里调油般的恩爱,却也很有感情,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突如其来的祸事。卢豫川难免悲痛上一阵子,卢维章夫妇也是黯然神伤,给陈家小姐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可这件事与董卢两家惊心动魄的霸盘大战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卢维章认为这是在霸盘生意里白白饿死的人在向卢家索命,加上卢王氏恰好又怀了身孕,他唯恐冤魂再找上门来,便在自家的宅院里建了个佛堂,日夜香火不断地为死难者超生祈福。说来也巧,就在陈家大小姐死后不久,陈家才十二三岁的二小姐陈司画也得了无名热的病,整天昏昏沉沉地发着烧。陈家是禹州城的名门望族,在林场、煤场业举足轻重,而煤、柴又是烧窑必需之物。陈家老爷陈汉章是举人出身,终日念佛吃斋,在四十多岁时才得了二小姐,生怕再出什么闪失,情急之下竟然打算送她去尼姑庵里念佛避灾。卢维章得了消息又好气又好笑,就派人把陈司画接到钧兴堂避灾养病。或许真是佛祖显灵,陈司画进了卢家后病情居然有了好转。卢王氏也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就把她留在了身边,与卢家二少爷卢豫海一起念书玩耍。
卢豫海这一年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卢维章定下的规矩,卢家子孙年满十六就算是成年,要白天进场烧窑,晚上在家读书。卢豫海机灵得很,知道如今这逍遥快活的日子为数不多了,更是毫无忌惮,变着法子调皮捣蛋,把个卢家大院折腾得鸡犬不宁。卢王氏生怕儿子磕磕绊绊地有什么闪失,便派了几个小厮跟着,不料卢豫海一见这几个尾巴就心烦,从来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动辄一顿拳脚打骂,被打的只有忍气吞声。半年下来,被卢豫海赶走的小厮长随足有五六个。卢王氏又有孕在身,没办法亲自管教,只好把家里可用的人梳理个遍,竟没一个人敢跟着二少爷。就在这个时候,陈司画进了卢家,卢豫海头一次有了同龄的玩伴,欢喜得不得了,整天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卢王氏不禁喜出望外,特意从身边贴身的丫头里选了个小丫头,跟着陈司画随身伺候,这才算是了却了一桩心病。
小丫头名叫关荷,今年刚满十四岁,是去年卢维章从禹州城里买来的。关荷的亲生爹妈早就没了,前些天收养她的养母也不幸病故,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卢王氏见她着实可怜,长得俊俏乖巧,做事又聪明伶俐,就留她做了贴身的婢女。关荷也着实争气,虽然年纪还小,伺候起卢王氏真可谓无微不至,早上洗脸漱口,晚上洗脚更衣,半夜掖盖被子,没一件事不经心的。尤其是她一双小手上的功夫了得,卢王氏身上哪儿疼了酸了,只要经她的小手一按,顿时神清气爽,跟服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似的。一年多下来,卢王氏竟是须臾也离不开她了。若不是牵挂着卢豫海和陈司画,卢王氏说什么也不舍得放关荷离开。
关荷人虽小,遇事却很有主意,有时做出的事连大人都不及。她跟着陈司画不久,便遇到一件要命的事。那天卢豫海带着陈司画去南坡的窑场玩,关荷奉卢王氏之命伺候陈司画,是婢女的身份,自然不能打扰他们的兴致,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卢豫海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在女孩子面前逞强露能的年纪,上了乾鸣山,他放着山路不走,净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下脚,偶尔赶出来一只野兔、松鼠之类的,惹得一旁的陈司画一会儿惊叫,一会儿捂嘴偷笑。陈司画自幼长在深闺大院,走路言语都有人提醒着要检点端庄,哪儿能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地玩耍,一路上如脱笼的鸟儿般笑声不断,银铃儿似的笑就像团团野花,点缀在山上。卢豫海见哄得她高兴,越发有了劲头,远远地看见前面山壁上有一簇殷红绽放的小花,便道:“妹妹,我去摘了给你。”说着,不顾壁上荆棘丛生,徒手攀援而上。关荷远远地看见了,脸色立时雪白。那花儿俗名叫打破碗,是神垕乾鸣山特产的一种花,花虽不显眼,但每每这样的花丛下面,都卧着一种叫铁线蛇的毒蛇,凡是有人动了花,铁线蛇误以为有人攻击,上去就是一口。被铁线蛇咬过的人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会半身麻痹,连碗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