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十天了,十天来豫川走遍了洛阳城,垂柳巷也来了不止一回。瓷意斋不愧是城中钧瓷商铺执牛耳者,刚才我亲眼目睹柜上的手段,真是胜读十年书。不过豫川也有一个担忧,想请教李大东家。”
李龙斌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卢豫川坦然道:“垂柳巷经营玉石、古玩、金石、字画和钧瓷的商家有一百多个,专营宋钧和粗瓷的有二三十家。不知李大东家注意过没有,这些铺子里,有多少是咱们河南人开的?多少是山西人开的?不错,山西人喜欢茶叶、丝绸、布料生意,做宋钧和粗瓷生意的是少数,但大东家别忘了,如今就利润而言,哪个生意最赚钱?我问过街面上的老人,十年前做宋钧、粗瓷生意的差不多全是豫商,到了今天,晋商、徽商都有涉足于此的,瓷意斋在洛阳城最大的对手博钧堂、治钧斋就是山西人开的!照理说我们卢家老号只管制瓷,怎么卖不干我们的事,卖给豫商是卖,卖给晋商、徽商也是卖,我们卢家稳稳当当赚银子就是了,管什么店铺买卖呢?但卢家与众位豫商大东家都是多年的老商伙了,当年卢家的宋钧刚烧出来,就是靠着众位商伙给抬到了天上,如今也不能隔岸观火,看着洛阳城的钧瓷生意被别的商帮把持。”
李龙斌陡然铁青了脸,干脆坐下来,话里藏锋道:“原来豫川少东家是救咱们来了!”
卢豫川脸色微红,忙道:“李大东家言重了!豫川这次来,是想跟诸位洛阳城钧瓷店铺的大东家们合计一件事,规范整个宋钧和粗瓷的生意,让那些竞相压价讨好洋人的店铺做不下去,让正经的店铺生意越发红火起来!李大东家是洛阳城钧瓷商会的总董,还望鼎力相助!”
李龙斌默默思忖道:“相助?怎么个助法?”
卢豫川道:“规范生意的规矩不是一家两家的事,钧兴堂卢家老号要在洛阳城设立分号,专销卢家宋钧。不但在洛阳城,将来在京师,在天津,在汉口都要设立分号,把生意做到全天下去!钧兴堂洛阳分号刚刚成立,在这件事上一切唯瓷意斋马首是瞻!”
李龙斌和马老相公交换了一个眼色,冷笑道:“老汉我总算听明白了,卢家今天来人不是想拜什么晚年,长什么见识,豫川少东家是想自己进入钧瓷生意跟瓷意斋分庭抗礼吧?……老相公,把前天董克温董少东家的章程拿来,给卢少东家过目吧。”
12鏖战洛阳城(4)
马老相公黑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递给卢豫川。纸上字迹龙飞凤舞,写得洋洋洒洒,言辞间颇为恭敬,主题却只有一个,就是圆知堂董家老窑要在洛阳城开设分号,邀请各大钧瓷店铺参加由圆知堂洛阳分号领衔的钧瓷商会,共同议价,同进同退,当然,作为报答,董家老窑所产的瓷器一律降价一成供应各大商家。落款是“神垕董克温”五个字。
降价一成!卢豫川顿时汗流浃背,董克温这一手来得实在突然,实在可怕。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筹划,居然给他走到了前头。卢豫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龙斌,只好默默站起来,将书信还给马老相公,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在他的背后,一阵轻笑响了起来,李龙斌的声音飘入耳中:“卢少东家,今后还望卢家不要再提什么合作建商会的事了,瓷意斋虽不大,但也不怕什么董家老窑和卢家老号的洛阳分号!生意好坏自在人为,若是来日商场上遇见,莫怪老汉手不留情!”
卢豫川心下大乱,眼前这个局面他多少料到了些,却没想到李龙斌对钧兴堂染指钧瓷生意这么反感,这么寸步不让,而且又突然杀出来个搅局的董克温。离开神垕时踌躇满志,自以为旗开得胜的心气儿现在看起来,竟像是孩童般可笑了。他出了垂柳巷,进了洛阳城,在居住的客栈里坐下,要了一壶酒,心事芜杂地喝了起来,左思右想,一点眉目都没有。这样待下去也出不了什么成效,可就这么回去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叔父以“四大征”的大戏给自己壮行,不料还没走出河南就打了败仗,还奢谈什么南征北战,跟洋人叫板?
一壶酒转眼间全都灌进了肚子,卢豫川有些醉意了。刚想再要一壶,却冷不丁见一个人在他面前坐下,城府极深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波澜,目光中却带着几分惋惜和关切。
“叔叔!”卢豫川惊叫起来。
卢维章淡淡一笑道:“喝够了吗?喝够了咱爷儿俩说说话吧。”
客房里,卢维章仔细询问了卢豫川和李龙斌谈话的每一个细节。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卢豫川,半是叹息半是责备道:“豫川,你这番话不但没打动李龙斌,反倒把他推到董家那边了!”
卢豫川一身冷汗,忙道:“那,那该如何补救?”
卢维章不无落寞地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繁华的洛阳城,一语不发,良久才道:“豫川,你错就错在态度不正,态度不正源于心术不正!看来我的意思你还没有真正领会啊。我们卢家在洛阳开分号,难道是同瓷意斋争夺生意吗?你的一番话,只会让李龙斌觉得大兵压境,对你深怀敌意。你的心里,怕是抱着吞并垂柳巷所有商家、自己一家独大的心思吧?临行前我再三告诫你,我们卢家是瞅准了钧瓷生意远非目前的规模,这才在天下广设分号,和众商家一起把盘子做大,把生意做大!……李龙斌在商海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了,是何等人物,是何等老辣,你的这点见解除了惹人耻笑,还能有别的后果吗?”
卢豫川羞愧难当,深深低下头去,喃喃道:“侄儿辜负叔叔的期许了!”
卢维章黯然回头,刚才一番疾风骤雨的话,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言或许太重了,可玉不琢不成器,但愿他心里能明白自己这番苦心。卢维章叹道:“也罢,如不出我所料,董家老窑的分号这几天就要开张了,你且下去歇息吧,我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挽回当前的局面……”
13真正的大商(1)
果然不出卢维章所料,没过十天,董家老窑洛阳分号敲锣打鼓地开张了,董克温亲自主持洛阳分号的生意,给各大钧瓷商铺送去了请帖。这请帖送到各家的时候,无论是大东家老相公还是普通伙计,都是悚然一惊。原来这请帖非比寻常,竟是用纯金打造的,一张四四方方的请帖差不多足足有半斤重,这样阔绰慷慨的出手,除了董家老窑还有哪一家?从这块金砖似的请帖上,足以看出董克温对洛阳钧瓷的生意志在必得。到了董家老窑洛阳分号挂牌的那天,差不多全部钧瓷铺子的大东家都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了洛阳城最大的酒店——醉春楼。
在酒宴上,董克温又提出了他的计划,这一次却是应者云集。各个商家对董家的野心洞若观火,与其硬着头皮扛下去,倒不如接受董家的条件,何况人家已经主动降价了一成,还有什么比这更实惠的?不过在这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董克温也有些不安,因为洛阳城里最大的钧瓷商铺瓷意斋并未来人,只是派了个管家说大东家李龙斌卧病不起,把纯金的请帖原封不动送回来了,说是东西太重,恐承受不起!这分明是巧言婉拒的意思了。董克温深知瓷意斋把持着近半的行市,如果拿不下瓷意斋,就是把今天这些小商铺全都招安了,又有何用?更让他顾虑重重的是,卢维章和卢豫川叔侄二人眼下都在洛阳,他们当然不会对自己的计划袖手旁观,一旦让他们反攻得手,自己的全盘计划立刻就会落空。
就在董克温苦思冥想如何攻下瓷意斋的时候,卢维章一人一行,青衣小帽地亲自来到了瓷意斋。几天的筹划谋略,卢维章已然是胸有成竹了。天色刚刚大亮,客人还不多。他刚走进瓷意斋,就有伙计上来殷勤道:“这位大爷,您瞧点什么?咱们瓷意斋有传世宋钧,有今人仿造的宋钧,要什么客厅。伙计们得知刚才说话的居然是钧兴堂卢家老号的大东家卢维章,一个个张口结舌,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卢维章在神垕烧出了今人第一件宋钧,轰动了整个大清国,连朝廷烧造禹王九鼎的重任都派到了他家,正经八百的皇差!何况去年在粮食霸盘生意里大败董家圆知堂,在豫省商帮谁不知道神垕卢维章的名号?久而久之,在众口相传之下,卢维章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商贾巨子,谁又想得到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丝毫不起眼的中年汉子呢?直到田大相公都出来吆喝了,伙计们这才回到各自的柜台上招呼客人,兀自啧啧赞叹着。
李龙斌和卢维章在客厅落座,两人虽说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却是忘年之交。卢维章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就道明了来意。李龙斌越听越奇,到最后忍不住道:“卢大东家,你莫不是开玩笑吧?”
卢维章正色道:“有拿生意开玩笑的吗?”
李龙斌难以置信道:“你把钧兴堂洛阳分号开在瓷意斋,从此进货都走出窑的价钱,这,这真是……”
13真正的大商(2)
“太不可思议了,是吗?不过卢某的话还没说完呢。坦白地说,卢某此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董家已经与十几家钧瓷铺子签了契约,从此专销董家钧瓷。都到董家那边去了,卢家今后吃什么?这是卢家的难处,无须对李大东家隐瞒,也瞒不过李大东家的法眼。不过,若不同卢家联手,瓷意斋今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啊。说白了,你我两家联手,与其说是水到渠成,倒不如说是迫不得已。”
“卢大东家高抬瓷意斋了。不知大东家的意思,这红利怎么分呢?”
“二一添作五,坐地分账,有利对半分!不过有一条,瓷意斋的招牌还能再打十年,十年之后,瓷意斋就只能挂钧兴堂洛阳分号的招牌了,但李家依然是分号的大股东,李家子孙年年坐股分红!”
“成了!”李龙斌爽快地站了起来,对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马老相公道,“还愣着干什么,笔墨伺候!”马老相公这才明白过来,喜不自胜地夺门而出,五十多岁的人跑得跟个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