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喝他的茶了,心里犯赌,怏怏地靠在了墙上:“快要开饭了吧?肚子有点儿饿。”
大彪终于把那几片茶叶倒进了茶缸,抬头看了看表:“快了,再有个十来分钟吧。”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阳光很强烈,带有一丝蓝光,我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冬天了。
大彪把双手贴在茶缸子上,贴一会儿摸摸脸,像是在取暖,我觉得他这个动作很无聊,至于那么冷吗?我怎么还觉得发热呢?真的,这年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像是冬天,从我进了看守所那天起,天气好象就一直停留在深秋的季节。雪也没下一场,雨倒是挺频繁,隔几天下一场。在集中号的时候,那个用土枪打了村干部的老头还经常站在窗口下面念叨,完了完了,我家的麦子全完了,一下雨就涝了,天气暖和还好,天一冷就结冰了,把我的麦子就冻坏了,快下雪吧,下场雪把我的麦子盖起来,麦子暖和了明年才有个好收成。我还笑话他,我说大叔你已经进来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完了就完了,反正国家管你在这里吃饭。老头的脾气很倔强,老头说,我现在吃的不是国家的,是我自己的,我进来以后家里的钱就没有了,全给了那个杂碎,他们不想让我吃饭了,我就在这里吃,我在哪里也是吃我自己的。这的这套理论让我想笑都笑不起来,我是在吃谁的呢?我赔给了李某某不少钱,几乎把我赔成穷光蛋了,我也应该算是吃我自己的吧?我记得以前大家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怎么现在连打加罚呢?我被判了刑,我的资产也被剥夺了不少,而且我还没有什么话可说……后来老头真的回家了,他的上诉下来了,量刑过重,一年走人。
蓝色的阳光几乎是垂直射进来的,窗口上飘荡着的一些细碎的灰尘被阳光一照,像是飘飘摇摇的细雪。这些细雪在不断地变化着颜色,一会儿蓝,一会儿黄,一会儿扭曲成一幅五彩的油画。画里什么都有,让我想起了童年。我喜欢牵着我弟弟的手奔跑在这样的阳光下,有时候阳光下会飘着细雪,但是融化得很快,几乎不粘地就变成了水。我和弟弟呱唧呱唧地在湿地上跑,我弟弟跑不动了会用双手抓住我的裤带,像骑马那样跑,有时候我会拖倒他,他哭我笑,如果被我爹发现了,我爹会挥舞着他年轻的手臂做砍我脖子的手势,大远,你给我滚回来,哪有你这样看孩子的?如果真的下雪了,我爹会给我安排任务,去,先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打扫干净了,一起堆到西墙根下。我就知道我爹要给我们堆雪人了,赶紧打扫,雪厚了扫不动,我就用铁锨铲,铲得慢我就用铁簸箕推。我干得快极了,往往不等我爹出来催促,我就已经把雪人堆出了一个雏形。我爹拉着我弟弟站在门口,掀起衣角拧两下他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片,然后重新戴上,一脸严肃地走到雪堆旁边,先打量一阵,然后唱上一句歌,边开始制作雪人。他的手艺很好,一般不用工具,就那么用手抓,用手掌砍,一会儿就把雪人做好了。我就把我弟弟抱起来,让他给雪人的脸上插一根胡萝卜。我们三个人欢呼一声“成功啦”,然后就开始围着雪人跳舞。我和我弟弟不会跳,瞎蹦达,我爹跳得好,潇洒得很。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凛冽,我的眼睛受不了了,又疼又痒,我叹口气“哐”地一声仰倒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身子也莫名地哆嗦起来,弄不明白是冷还是心痛。大彪端着一杯茶水用腿碰了碰我:“来吧远哥,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一口也不想喝他的,我烦透了他:“谢谢你,先放在桌子上吧,吃了饭再喝。”
刚说完话,走廊上就有人吆喝:“开饭啦——”
劳改队的饭比看守所的可好多了,油水多,馒头也大,跟在工厂食堂里的饭差不多,比严打的时候好多了。
吃了饭,我就开始犯困,脑子空荡荡的,只想睡觉。大彪说,远哥你睡一会儿吧,下午我替你值班。我没有说话,直接躺倒了。迷迷糊糊中我被人吵醒了,坐起来听了听,走廊上好象有人在争吵什么。我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走廊头上围了一群人,大昌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一个背影大骂:“我操你妈,不知道爷爷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呀,爷爷叫你明白明白怎么值班!”我刚想冲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儿,撸子就跑了过来:“我操,你伙计怎么这么毛楞?说话不迭就要打人。”我问打谁?撸子说:“打别人还好呢,把个最老实的打了,喇嘛呀。”我连忙跑了过去,喇嘛满脸是血,傻忽忽地站在大昌的对面,跟个三孙子似的说不上话来。大昌用力扭着被人抓住的身子:“你他妈的再‘慌慌’我看看?砸死你这个逼养的!”我拉开扭住他的两个人,回头说:“大家都散了,这事儿我来处理。”几个犯人不认识我,交头接耳地问我是谁,撸子说,大家都散了吧,这是咱们的新大头,有的人也许听说过,蝴蝶,听见了吗?人堆里有人嗷了一声,原来这就是蝴蝶呀……我皱着眉头推了撸子一把,少他妈废话,让大家先回去。人群散了,我问大昌:“你怎么了?谁惹你了?”大昌忿忿地一横脖子:“你问他!”我让大昌别动,转头问喇嘛:“大叔你怎么了?”
“不怨我呀,”喇嘛的表情像是在哭,“我和大彪去他们组让他们起来学习,这个人在睡觉,我就……”
“大彪呢?”我转身来找大彪,没有影子。
“他去报告政府去了……”
“真够快的,”我皱紧了眉头,“什么事儿都找政府,要咱们这些值班的干什么?你接着说。”
“我就去推他起来学习,他什么也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脚……”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大昌气得脸都绿了,“那是推我吗?你他妈的是拿拳头砸!”
喇嘛好象被大昌吓住了,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问:“是吗?”喇嘛憋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不是我打的,是大彪,我只是站在大彪后面,大彪打完了就到了我的后面,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打我……”我问大昌:“你打他了吗?”大昌说:“打了,他打我我不打他我是个傻逼?”我笑了笑:“你他妈跟个傻逼也差不多了,大叔,那么怎么又打到走廊里来了呢?”喇嘛委屈地说:“他还要打,大彪就拉着我上了走廊,要跟他讲理,还没等开口呢,大彪就跑了,说是要报告政府,我自己一个人害怕呀,就想往值班室里跑,他上来又给了我一拳……你看你看,出血了都。”
我估计这事儿要麻烦,刚来劳改队第一天就打人,不管是谁的理都得处理,弄不好要去严管。
我让大昌在外面等着,拉着喇嘛去了值班室,用最快的速度给喇嘛擦了脸,来不及说话就翻出了我的烟。
刚跑到大昌他们组的门口想给大昌的被子里放进去,狄队就气冲冲地上来了:“谁打架啦?”
晚了,没有办法了……我跑到狄队跟前打了个立正:“报告政府,值班人员跟新收犯发生了一点儿冲突,我给压下了。”狄队扫了我一眼:“打人的呢?”我把大昌拉了过来:“你跟政府解释解释。”大昌刚要开口,狄队就暴喝一声:“不必解释,严管!杨远,你给他收拾收拾被褥,马上走!我不允许一切破坏狱内秩序的人和事!”
我没敢看大昌,他一定很委屈,可是没有办法,这里是监狱啊。我回到大昌他们组,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给他把烟放到被子里,只好卷起他的被褥,用绳子打成了背包。出来的时候,大昌正蹲在狄队的脚下,可怜巴巴地偷瞄着我,目光散乱。我抱着被褥走到狄队的面前:“报告政府,收拾好了。”狄队瞟了我一眼:“里面没有什么违禁物品吗?”我说,我检查过了,没有。狄队冲我歪了一下头:“抱着铺盖跟我走。”大昌磨磨蹭蹭地跟在了我的后面。
到了队部门口,大彪从里面出来,三两下给大昌上了“捧子”,动作麻利。
跟在狄队身后往严管队走的路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直想哭。
大昌也不说话,拖拉拖拉地走,他走路的声音让我的心充满了悲哀,我为自己不能保护兄弟而揣揣不安。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飞虫一次一次往我的脸上扑,有几只撞到了我的眼睛上,很疼,我不知道它们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它们让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刹那间无数点滴的感受汇集成江河,在我的心中奔流直下。我想到了那些逝去的时光,想到了我跟大昌在市场打拼的那些岁月,想到了大昌辛苦劳作的身影,想到了那年我帮胡四修理一个叫三胖的人,被队长押到严管队时胡四那悲伤的眼神……那一次我在严管队一呆就是三个月,出来的时候,我原本一百三十斤的体重只剩下了九十三斤。那天晚上,胡四给我准备了三饭盒排骨和豆腐,我想先吃排骨,胡四说,不行,那样会把你拉死的,你必须先吃豆腐,把肚子垫起来才能吃排骨。我记得我那天吃了四个馒头,三饭盒豆腐和排骨。吃伤了,直到现在我闻到排骨和豆腐的味道就想吐……那时候胡四有办法让我吃饱吃好,可是现在我有办法让大昌也跟着我少遭点儿罪吗?我无能为力……大昌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我的心上。
从入监队到严管队,我跟大昌竟然没有说一句话,出去以后,我们俩谁也没好意思提这件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阳光清冽的午后是那一年的冬至。
第一百二十八章 砸大彪前的准备工作
第一百二十八章 砸大彪前的准备工作
回到值班室,我闷坐在床上喘粗气,大彪坐到我的对面忿忿地说:“太不象话了,刚来就打人,这种人不处理他还行?严管那是轻的,要是我是政府,非给他加上两年不可。”我讪讪地瞥了他一眼:“你有能耐啊,呵呵,不善。”大彪捶了一下床帮:“什么能耐,有能耐我还不进来了呢,我他妈干大事儿,抢银行,还至于抢这百八十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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