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赵徐氏所供认的那个奸夫,正是赵太爷庶出①的第三个儿子赵小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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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庶出──指妾生的子女,以区别于正妻所生的“嫡出”。
这个赵小三儿,大名赵子林,仗着哥哥是个官儿,父亲是族长,家里又有几个臭钱,三十五六岁了,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整天不是茶馆儿里泡,就是赌场中混,尽管家里有个满说得过去的漂亮媳妇儿,可还是东偷鸡,西摸狗,到处打野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让他勾搭上手的也不止三个五个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儿子的这些所作所为,老头子并不是不知道,只为这个小三儿是他已故的一个爱妾所生,“爱屋以及乌”,平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舍不得管得太严。想不到小三儿一偷二摸地居然又偷到小寡妇的门上去了。这事情,可就有点儿不好办啦!
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有丈夫的媳妇儿偷汉子,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只要亲夫不管,别人也管不着。至于大姑娘养汉子,只要做父母的不出面,也不过作为一件丑闻给街谈巷议增加一些谈笑资料而已。唯独对于死了男人的寡妇,却另眼相看:一旦发现寡妇有了奸夫,就会群起而攻之,轻则吊打一顿,赶回娘家;重则开祠堂由族长们按照族法处置。那时候,奸夫淫妇不是背上磨扇沉潭,就是裹上油棉“点天灯”,多半儿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要如此严办的理由,就因为这是“未亡人欺负亡夫”,因此活着的族人们必须为死者主持公道,不能让死者含冤负屈于九泉之下云云。
这种风俗和族法,赵老太爷身为族长,当然是一清二楚,最明白不过的。对于这种“欺负亡夫”的丑行,赵老太爷更是一向深恶痛绝,并且执法无颇,如有发现,立即从严处置,绝不宽容。可是今天这种风流韵事一变而为杀身大祸降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他可就感到棘手了。尽管都是奸情案子,别人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可就大不一样:寡妇偷汉子,他可以下令处死一百对这样的奸夫淫妇,但是自己的儿子,他半个也舍不得。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儿子又是他爱妾所生的宝贝疙瘩呢?
遇上这么挠头的案子,要是换上别人,就会无计可施了;不过赵老太爷主管族务多年,是个十分干练的能员,错愕之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即脸色一变,眼睛一瞪,指着赵徐氏破口大骂:
“大胆的无耻淫妇,竟敢血口喷人,诬告乡绅!你只当攀扯上我家儿子,就可以从宽发落,饶你一死么?实话告诉你,休得痴心妄想!我家子林,自打粤匪侵占壶镇以来,宵衣旰(g ān 甘)食,带领团丁,日夜巡守,哪得风雨之夜,上你泼妇家中奸宿之理?可见一派胡言,不攻自破。你若是老老实实,供出与何人通奸,念你孤儿寡母,日食艰难,出于无奈,倒还可以怜悯一二,放你一条生路;如今竟敢胡攀乱扯,含血喷人,实为天理所不容,人情所不许。像你这种不长人心的淫妇,若不从严惩处,岂不是姑息养奸,为合族招无耻之骂名,为一方树靡乱之淫风么?既然你不肯说出奸夫的真名实姓,执意以死相庇,我也不来苦苦追问,你们两个的罪名,就由你一个人承担了去吧!”回头吩咐管祠堂的:“到街上去拎一桶桐油来,就记在赵大常①的账上,再传我的话,通知地保鸣锣聚众,把赵姓族人都聚到祠堂前面去,即刻把这个欺负亡夫的无耻淫妇押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天灯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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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赵大常──缙云旧俗:某姓何族公有的财产,称为某姓大常。
赵老太爷的匆匆判决,第一分明是袒护儿子,第二也因为刚才吕慎之出足了风头,赵老太爷也想在这样的场合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和权力而已。在座诸公,谁不明白其中奥妙?
吕慎之听他吹了半天大气,奸夫倒是果真审出来了,却因为是他儿子,打了个马虎眼儿,倒要把这个可怜的孀妇处死以图灭口,心里很不以为然,只为大家都是场面上人,鼻子里虽也哼哼连声,却不便多加干预。王泽民身为地方官,却无权管人家族中的事务,只能斜着眼睛,看着赵老太爷如何行事。
赵徐氏今天之所以供出了赵小三儿来,一方面固然因为赵老太爷钉问得太紧,无法转圜;另一方面,料想供出他儿子来,总可以落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的。没有想到赵老太爷当众出丑之后,下不来台,老羞成怒,不但不从宽发落,反而动了杀机,加她一个诬告之罪,要用最惨酷的火刑来处置她了。她在失望之余,加上恐惧,趴在地上,一面朝王泽民和众绅衿们连连磕头,一面滔滔不绝连哭带说地细叙赵小三儿如何在半年之前帶着团丁借查夜为名奸宿她的经过。赵老太爷听了,忙叫人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布来把她的嘴堵住,帶到赵氏宗祠前面去了。
赵老太爷处置完了赵徐氏,只等着一会儿到祠堂前面去当众点火执行了,于是族法又让位给国法,继续由县太爷来审问“附逆”的叛民们。
王泽民一边听着赵老太爷审淫妇,一边早已经把跪在地上的几名“通匪犯”都琢磨审视了一番。这八个人当中,年龄不一,最小的是本良,不过十四五岁光景,倒退三年,太平军过境的时候,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难道也是个通匪犯么?王泽民对这件事情发生了兴趣,就吩咐本良往前跪半步,先审问他的案子。
本良在石板桥面上跪了半天,两个波罗盖儿疼得钻心,往前挪半步,疼得更加厉害。要按照他这个时候的心气儿,真想就此站起身来冲上去一脚把公案踢翻,然后像太平军哥哥那样去壮烈就义。但是想到爷爷再三交代他的话,又不敢任性胡来,只得强噎下一口气儿去,按照事先串好的口供,招认说:前年自己跟随爷爷在县里看守栈桥,太平军强迫爷爷带路,他也只好跟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由于本良的口供,不能不又叫出他祖父来一起审问。吴绍周倒是不含糊,一口承认自己确实给太平军带过路,不过也特别申明当时受到胁迫,事出无奈;又想到从县城到壶镇,山高水恶,一路上险要关隘不下十几处之多,要是把太平军往埋伏圈里带,正可以借此机会把太平军一网打尽,因此才冒死带路,以图为朝廷尽忠。怎奈几次把太平军带进绝地,偏偏各处险隘不是无人把守,就是守兵极少,无济于事。只有路过龙珠山的时候,才受到了伏兵狙击,太平军伤亡不轻。到了壶镇以后,侍王长金怀疑带路人有鬼,把祖孙二人全都关了起来,还是自己想方设法逃出来的。如果县太爷判定为太平军带路有罪,该当何罪,甘愿领受,只求把还不懂事的孙子开释。
县前大桥的兴建,王泽民身为县令,当然不会不参与此事。破土奠基那天,他亲自去拈过香,酹过酒,还挖过三锄头。对于指挥整个工地各项工程精明强干的老师傅,至今犹留有良好的印象。一来是吴绍周所说情由颇为合理,二来想到他日大桥复工,还要用他,于是一转眼间,一个两全之计在王泽民的脑袋里油然而生。只见他先是一声干笑,然后转过脸去,对吕慎之说:
“老先生,以学生看来,这个老石匠,倒算得上是大清朝的一位忠介良民呢!回想前年粤匪来袭之时,商民百姓,逃之唯恐不及,独有这个石匠,不避刀兵,留在桥头,守护建桥材料,学生是亲眼见到的。只此一项,即堪嘉奖。至于被迫带路,原想把太平军领入险境,可惜老先生未及设防,有负他的一片忠心,不然,如能趁机将来犯逆贼一鼓荡平,倒是他的第一功呢!”
吕慎之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这才说:
“老父台责怪治下布防不周,不佞愿引咎自责。不过老父台总也知道,壶镇团防局属下,仅此二百团勇,主要防守壶镇一镇的安全;而从县城到壶镇一线,险要关隘不下十余处之多,鞭长莫及,些许人马只能布于最紧要处。龙珠山一役,能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即倚仗集中兵力,以逸待劳,据险而守之功。不是在下夸口,若有精兵三千,即可以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贼势再猖狂,也难入我东乡一步。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且又事过境迁,无需再去提它了。说到这个石匠,此人久居东乡,这座大桥,即为其亲手所建,平日言语谨慎,工于心计,个性梗直,敢作敢为,若非其自愿之事,虽刀剑水火,亦万难夺其志,可见‘强迫’一说,显系遁词,老大人切莫受其愚弄。关于此人生平,舍亲堂内弟林国栋知之颇详。大人如若不信,不妨一问,便知究竟。”
林国栋一听吕慎之把自己牵扯上了,登时慌了手脚。他是个生平没出过本县的土财主,见了官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要他证实吴绍周的为人,手抓头皮,真不知从何说起是好了。按说他跟吕慎之既是内亲,只要跟着别人家定的调子唯唯诺诺地照描一遍,也就是了。不过林国栋的为人,有他与众不同之处:他是既要银子,又要面子,讲究的是和气生财,逢人笑脸相迎,当着面儿绝不说别人的坏话,鬼点子尽在背地里使,真是被他宰了还夸他刀子快,被他吃了还夸他是善菩萨。因此,当地吃过他的亏、深知他底细的人,才会送他一个“笑面虎”这样的美名。他想到吴石宕与林村近在咫尺,吴石宕的工匠们又是出名的良善忠厚,要是顺着吕慎之的话茬儿说,杀了吴绍周,不单对自己一无好处,只怕还会因此给自己招来冤家对头。想来想去,觉得不如送一个顺水人情,要是只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够救下吴绍周的一条性命,既不费自己一个铜钱,又可以使吴石宕人对自己感恩戴德,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主意打定,又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离座抱拳,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说:
“老父台要问这个吴绍周的底细,治下可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祖籍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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