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你们还不习惯于武吃,咱们就来个因地制宜,改为文吃吧。你帮我招待客人,我这里把剩下的这盘生肉烤得了,再来陪你们一起吃!”
四位女客倒也真不客气,就让太爷一个人去当厨师,大家围着一盘麅子肉,嗞啦一口酒,叭唧一口肉,趁着热乎劲儿,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全都送进娥眉山无底洞去了。等到太爷端来新烤的一盘麅子肉,桌子上早已经盘净杯空。
太爷家宴,原本没打算请外人,如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少了一张椅子,太爷后到,自然没有他的座位。翠花儿见太爷没坐处,赶紧起身让座儿。太太见客人站起来了,赶紧也站起来相让。两个丫头,虽然都是收过房的,但在客人面前,还是不敢过于有失体统,连忙也一齐站了起来。这样一来,五个人全都围着桌子站着,谁都不好意思坐了。金太爷一看这份儿架势,哈哈大笑着说:
“我早就给你们说过的,烤肉得武吃,不作兴坐着,也不作兴劝让。这倒好,全站起来了,那咱们就全都甭坐得啦!再要学得像点儿,一人一把刀子自己拉着用手抓来吃,那才够意思呢!”说着,先提起酒壶来给自己满斟一杯,也不让别人,顾自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又铲起一块烤肉来送到口中大嚼起来。
四位女客,本来也只为太爷高兴才来凑趣的,至于烤肉到底好吃不好吃,倒不认真计较。金太太端过太爷面前的酒杯来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翠花儿面前说:
“要说吃烤肉讲究武吃,不讲究劝让,那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杯子,传到谁面前,谁就喝,喝多喝少,全听自便。古人恨人生太短,秉烛夜游,及时行乐,咱们今天不为大雪所阻,雪地野餐,也算得上是一件风流韵事。古人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今日盛会,有肉无乐,有酒无歌,有负上苍这场瑞雪。老爷忙活了半天,也该歇歇气儿,吃点儿喝点儿了。你们两个,先少吃几口,趁老爷的知音在这儿,还不快快奏乐上来,为客人和老爷侑酒,更待何时?”
两个丫头听太太如此说,赶紧起身取琵琶笛子在手,退到七八步开外的山子石旁边,丁丁东东,呜呜咽咽,奏起乐来。
曲子是《娱乐升平》,倒也应景贴题。太爷一只脚蹬着椅子,果然在音乐声中大口酒大块肉地吃喝起来。翠花儿是常客,这样的场面也是常见,倒不拘束。太太一时高兴,拿起一支筷子,敲着碗碟权当鼓板,合着乐曲轻轻地唱起太平歌词来。
要论唱曲儿,翠花儿是行家,听太太开了头,也不觉技痒,放下酒怀,取檀板在手,也应和着唱了起来。
两个人一递一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高低相协,快慢协和,抑扬婉转,娓娓动听。在乐曲歌声中,金太爷自斟自酌,怡然自得,俨然人间天上,南面王不易也。
歌罢曲停,金太爷也已经酒阑肉尽,抹抹油嘴,斜眼看看面前这一群妻妾相知,一个赛过一个艳丽,一个赛过一个能干,真是贤内助、左右手、活智囊,更难得的是一向相安无事,从来不争房夺宠。想到自己大小是个父母官,百里之内,唯我独尊,娇妻美妾,相好知音,有权有势,一呼百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到这里,不觉情怀大敞,把壶里的剩酒统统倒在一个大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顺手把那杯子往空中一抛,接着身子往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夜猫子叫似的格格狂笑来。
金太爷这一反常的举动,吓了她们几个一大跳。两个丫头赶紧上来扶住身子,就近挪过一张椅子来,请太爷坐下。金太太只当太爷喝醉了,忙着吩咐丫头们扶太爷回屋去,再传话到小厨房去紧着做一碗醒酒汤送上来。金太爷仰身靠在太师椅上,摇着手制止说:
“别慌,别慌!你们跟我,都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我的海量,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就这多半壶酒,还不够我垫底儿的呢!我笑,为的是我心里高兴,不是酒喝多了发酒疯。想我自打去年署理缙云县以来,托庇皇上洪福和祖宗荫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风调雨顺,地面平静,百姓安康。今年这场大雪,又是丰收的吉兆。像我这样当父母官的,就算是没能做到爱民如子,总也是天天把百姓们挂在心上吧?如今一年经过,岁历新翻,回头喜看往事,真是百般如意,万事顺心,为民父母者,怎能不纵声狂笑呢!”
翠花儿此来,并不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专程赶来吃烤肉的。刚才东拉西扯,胡调了半天,话题也始终没有离开一个“吃”字。好容易太爷自己把话头扯到了政事上,翠花儿是个机灵主儿,能轻易放过么?赶紧抓住了话头,按过话茬儿去说:
“老爷说的可是实情。通街上你就听去得啦!家家户户,念叨的都是老爷的德政。自打老爷到我们小县来以后,谁不知道治理有方,万民感化,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爹就说过这样的笑话:老爷来我们小县还不到一年,做状纸打官司的人比以前少了一半儿还多。再要这样子过几年,只怕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不得不去改行呢!”
金太太倒会凑趣,把话接过去说:
“你放心,就是全县的讼师都改了行,也少不了你们一家人的饭吃,不找你爷们儿写状纸,还少得了找你当牵头拉皮条吗?”
翠花儿见金太太点到题上来了,会心地笑了笑,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还说呢!要指着我来养活这一家子,非得把牙都支起来不结。刚才我出门儿到衙里来,我公爹还特别关照我,叫我顺便问一声壶镇林团总的那宗案子准备什么时候提审呢!”
金太爷高高地翘着二郎腿,安然泰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欣赏着梅花雪景。霁阳透过薄云的罅隙泻漏下来,洒在晶莹的积雪上,映出一片强烈的耀眼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早上还是含苞待放的腊梅,这会儿千朵奇葩怒放,万朵鲜花争妍,衬着白雪背景,更显得俊秀挺拔,不同凡俗,可怜的是两盆干枝早梅,猛一从温室里出来,经不住霜天雪地的摧残折磨,早已有气无力地低下了头,凋零了,枯萎了。
金太爷有感于怀,心想即兴赋诗一首,以记今日的雪后游宴,以记二梅的一兴一丧。正构思中,忽听翠花儿提到林炳的案子,略为分心侧耳听了几句,思路顿然间被打断了,尚未连缀成章的片言只语,像挣脱了绳缚的小鸟儿一样,转眼间飞得无影无踪。金太爷赌气欠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不当一回事儿似地回答说:
“急什么,早着呢!先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欢欢喜喜地把正月新春打发了是正经。等过了正月十五开了印,我第一张牌票就去提吴石宕的那帮小石匠。上回我去验尸,冷眼看去,那些穷打石头的气焰还挺嚣张。这回把他们提溜了来,也叫他们尝尝县衙门大堂的厉害,省得让他们拿我姓金的当鼻涕,欺侮到咱们头上来。”
翠花儿微微一笑,半挑逗半激将地说:
“我爹担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儿。缙云全县十几万百姓,谁不知道老爷您是个活菩萨,揣的是一副慈悲心肠?怕只怕吴石宕的那些毛贼,练就的一身钢筋铁骨,惯会挺刑,任你拶夹敲打,就是一个主意,奇書网死不认账。老爷是知道的,公门里办案,单单就怕没有口供,白纸上落不下黑字,就是打死了也是枉然。今天我爹打发我进衙门来,一者是给老爷夫人拜年请安;二者也是来请老爷的示下,怎样出一个万全的计策,做得干净利落脆,外面不露形迹,那才好呢!”
太爷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轻蔑地说:
“笑话奇谈!我金某人在官场上闯荡半生,上自刑部大堂,下至州县衙门,什么样能搅善辩的犯人没有见过?什么样惯会挺刑的贼骨头没有见过?倒是还没有听说过有哪张嘴是撬不开的。别看我这里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门,叫犯人开口的撬棍儿,倒是样样俱全,比起刑部大堂来,绝不会逊色的。你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心中有数,叫他只管放心就是了。”
翠花儿正想说什么,金太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来,摇晃着她的肩膀半娇半嗔地说:
“你也不怕头发白了,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信不过我们老爷,难道还信不过姐姐我么?不是做姐姐的在妹妹面前吹大牛,你姐姐从小儿在衙门里长大,几个毛贼,还不是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哪怕吴石宕人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难逃你姐姐这小小的手掌心儿。你要是不相信,我跟你打赌:赶开审那天,姐姐我亲自掌刑,堂上的刑具保管一样也不动,要不叫姓吴的那小子乖乖儿地自己供出口供来,算我白在衙门里活这小半辈子!”
正说着,小厮来回:有几位乡绅结伴来拜,已经请到花厅待茶了。金太爷吩咐衣帽伺候,回头又给翠花儿道了失陪。翠花儿道了自便,太爷就和一个匆匆地回房更衣陪客去了。
这里翠华儿帮着太太和丫头收拾了杯盘桌椅,金太太拽着翠花儿回到内衙,细说她的奇方妙策。一直到天色大黑,留过了饭,翠花儿这才兴冲冲地由两个小跟班儿的提着灯笼送回家去。
第三十回
肩挑炉担,大虎县城里访消息
手断铁链,小虎学宫前显神力
从年初一开始,一连十几天,虽然没有出过一整天太阳,可是忽阴忽晴,再也没有下过雪。淡黄无力的太阳,一会儿躲在阴暗的云层后面,一会儿又从淡薄的云隙中间露出脸儿来,窥视着人间这银妆粉琢的琉璃世界。也许是白雪的寒光过于刺眼的缘故吧,太阳刚刚向覆盖着厚雪的原野投来匆匆的一瞥,就觉得银光耀眼,头晕目眩,赶紧又躲进乌云背后去了。
既缺少似火的骄阳,又没有暖和的煦风,积雪也就得不到溶化的热量,依旧在山尖路旁、田间屋上堆积着。大地盖严了,鸟雀们无处觅食,一个劲儿地在房檐上下展翅翻飞,啾啾地鸣啭着,间或也踩下一团一块的积雪,碰下一根半根耗子尾巴似的冰锥儿来。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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