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张大虎在客店里做熟了中午饭,左等不见有人回来,右等不见有人回来,正等得心焦,跟去探事的小顺子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说是:太爷从卯时正升堂理事,接着就开审林、吴两家这宗案子,一问问到巳末午初,才听见打退堂鼓。眼见林家的四个人得意洋洋地打衙里出来,林炳跟那个门子在衙门口又咬耳朵又捏手地说了一阵子话,眉开眼笑地往东走了,却总也不见吴石宕人出来。又等了有两袋烟工夫,看看实在没有指望了,这才乍着胆子挨身进了门房,陪着小心请问吴石宕人的下落。那门子倒也不瞒着,说是太爷问案,吴石宕人答的口供实在不像话,太爷火了,把吴石宕人统统押起来啦!这才急着跑了回来,等大虎拿主意。
大虎一听事情出了拐,心里直扑腾,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琢磨了半天儿,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觉得不管下一步官司怎么打,饭总是要吃的,且先把牢饭送进去再说。万一能跟立本见上一面,讨着了实信儿,知道了实底儿,办法也就有了。就跟小顺儿两个,向店家借了一副饭桶,用绳杠抬着,赶忙往县前来。
到了衙门前面,那门子明知道吴石宕人一定要找上门来的,已经在那里立候多时了。大虎跟他昨天已经有了“一面之交”,少不得又得塞点儿银子,这才做好做歹,叫人把他们两个带到东廊候讯房去。
候讯房的板门紧闭着,插着铁门闩,锁着大铁锁,管事儿的衙役不肯开门,只许把饭一碗一碗从窗口递进去,还看得挺严,除了说饭菜多少之外,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许说。但是十七个碗,只递进去十六个,最后一碗,没人接了,大虎喊了一声:“还有一碗!”本厚机灵,在门里干脆也大声嚷:“都有了,我哥没在这里!”守门的衙役听见,过来张嘴就骂,还声言再要说话,即刻把送饭的撵出去,谁也不许吃。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多知道了一个底儿,那就是本良单押着。但是究竟押在何处,门子不肯说,只推说刑房里经手的事情,得问刑房里的相公们去,门上不清楚。看起来,这个门子不是真不知道,就是嫌捅过去的银子份量太轻。大虎没有了办法,只好先把饭桶送回去再说。
回到客栈,正好雷一鸣也从外面进来。他已经打听到了本良送往外监去寄押的消息,叫大虎先给本良把午饭送去。又说大牢里不比候讯房,牢头禁子面上都得送人情买关节,才不会找碴儿生事儿吃苦头,有钱的话,多带几吊去,好上下使用。说完,就跟小虎两个扛起药箱行头出门去了。大虎还只当他舍不得扔下赶市卖膏药,不便去拦他,就提一个饭篮子,带上几吊钱,又揣上几块散碎银子,独自一个奔外监而去。
到了外监,早已经是午末未初光景,门口坐着个麻子坑儿压麻子坑儿的大麻子,像守山门的金刚似的,一动也不动。大虎上前去陪着小心说:自己是刚才发来寄监的吴本良的家里人,特地来给他送饭的。那个大麻子虎起眼晴朝大虎望了一眼,挥挥手十分不耐烦地说:
“这里没有什么五本凉六本热的,快走,快走!”
大虎无奈,只得又陪了一个笑脸解释说:
“这个人是刚才早衙太爷当堂发下来的,有烦二爷里面问一声,有这个人没有。”
那个大麻子见称呼他为二爷,更其不高兴了,大声吼着说:
“你爷爷就是管这里班房的,牢房里有几个人我会不知道?还得问别人去?晓事儿的快给我滚,别等你爷爷老大耳刮子赏你!”
大虎见这个人不可理喻,瞧他声势汹汹不近人情的样子,使银子的话当然是更不必提起,无可奈何,只好转身退了出来。心想,没准儿发到内监去了也说不定,不妨且去撞撞看,提起篮子,又重到内监门口。这里看门的一个小禁子倒挺和气,听大虎说明来意,就告诉他说:这内监关押的犯人,都是年前就已经定了罪的重刑犯,今天开印头一天,没发下什么犯人来,叫大虎到外监或是衙门口问问去。大虎心知这是实话,谢了那小禁子,明知再去外监,也不过多听那大麻子唱几句洋梆子,于事无补,彷徨徘徊,无法可想,只得且回客店,再作区处。
回到客店,雷一鸣和小虎都已经回来了。相问之下,才知道雷一鸣在学宫前骂林炳,牵涉到了县太爷,县太爷要逮他,幸亏有衙门里的朋友赶来给他通了风声,这才早早收了场回来等大虎。听大虎说内监外监全问过了,都回说没有这个人,总不成把个小伙子寄到了女监里去,就叫大虎先把晚饭做好了给立本他们送去,自己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帽,出去继续打探消息。不把本良的下落弄清楚,总不放心。
雷一鸣虽然知道衙门里正在逮他,但已经有朋友递给了他实底儿,知道张胖子买放了自己,报的是“潜逃无踪”,只要太爷不再追究,并不会真有人来逮的。话虽如此说,但也还是避讳一点儿的好,就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一遮眼生人的耳目。过了溪,到了十字街头,掉头向了西,却不走大街,而是沿着城隍山脚的一条小路一直往北走下去,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去找本县典史袁正纲。
缙云是个小县,不设县丞、主簿,典史就是县太爷的副手了。这个姓袁的典史,虽然当的是监狱总管,却倒是个读书人出身,为人不爱多管闲事儿。近年来信了佛,成了居士,更是“闭门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诵三藏经”了。金太爷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不爱别人来干预他的政事,有这么一位副手,倒是更合他的心意,因此既不参他,也不管他,大家两便了。
三年前,袁正纲的独生宝贝儿子淘气上了树,一不小心栽了下来,左手脱了臼,正好雷一鸣在县里卖药,衙役中有认识雷一鸣的,保举他去治,只一拽一推之间,窠臼归位,关节复原,留下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三天平复,旬日后活动如常。袁正纲感谢不迭,称赞不止,备了一份厚礼致谢。雷一鸣想到这个人日后不免有用到他处,没有收下。几年来,只为没有什么大事儿,彼此身份不同,地位悬殊,也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他。今天吴本良既然发到了他的手下,弄出来办不到,见一面,送顿饭,想来总还可以帮忙吧?
看门的老苍头见是给小爷治过病的郎中冠服整齐地登门求见,不敢挡驾,回了进去。袁正纲知道他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此来,必有缘故,就亲自接出门来,请到客厅上叙话。
雷一鸣讲明来意,袁正纲连说小事儿一桩,好办好办,只为他一去几年,一直未曾见过面,有心要款待款待他,一面叫儿子出来拜谢了,一面又吩咐置酒备莱,一定要留他便饭以后再去找人。雷一鸣虽然心中着急,却也不便过于有拂盛情,只好胡乱陪着喝了几杯,就讨饭来吃了,饭后又略坐了坐,这才点起灯笼亲自下监来查问,时候也就不免晚了一些了。
那麻子牢头儿一见典史老爷夤夜亲自下监来,赶上自己正在“请客”,心里已经在打鼓了;又听说是为找一个人来的,心里更加发毛,屁股底下好像安了弹簧一般,腾地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面捅捅身边的两个禁子,暗示他们赶紧把本良放下来,一面点头哈腰,忙着让座递烟,急得一个个麻子坑儿里都往出渗豆粒儿大的汗珠子,一迭连声地说:
“这早晚了,三爷还亲自下监?有什么事情,您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不就得了吗?这黑灯瞎火的,路上坑坑洼洼,要是磕着碰着了哪儿,小的怎么担待得起呀!”
瞧他说话时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低声下气的神态、诚惶诚恐的架势、矫揉造作的嘴脸,谁又会想到,仅在片刻之前,他在这里还是个吆五喝六的土皇帝呢!
袁正纲抬头看了看屋里的场面,心里早已经明白了,正要发作,旁边雷一鸣在油灯晃荡下一眼看出了房柁上面挂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吴本良,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三爷,咱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不由分说,动手就去柱子上解绳子。那两个帮着“请客”的禁子一看苗头不大对,赶紧过去帮着把本良放了下来,解开捆绑的绳子。本良躺在地上,脸憋得青中透紫,两个眼珠子努了出来,鼻子里嘴巴里还挂着面条和一块块鼻涕、唾沫、豆腐之类的混合物,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说不出话来了。
雷一鸣急得一面用袖子去给他擦,一面呐呐地抱怨自己说:“都是我,都是我,来晚了一步,叫兄弟吃了苦了!”回头又半怒半愠地问那牢头儿:“这是怎么说起的?董五哥!我的这位兄弟怎么得罪你啦?下这样的毒手!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进了你的牢房,多照应点儿才是情理呀!”
袁正纲听说吊的正是雷一鸣要找的那位亲戚,差点儿把鼻子都气歪了,跌着脚喝问那牢头儿说:
“董德茂,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两年我不大下来查看,惯得你老毛病又发作了,是不是?你照实说吧,收了人家多少银子,下这样的毒手?”
那牢头儿叫典史一语道着了心病,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哪里敢说实话?只得支支吾吾地扯个谎掩盖说:
“三爷,您老圣明,自打那年您老恩德,赏了小的那一顿记心棒之后,那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沾过手。这一回确实是大正月里输急了,好容易今天开了印,发下个犯人来,又赶上我多喝了几口黄汤,财迷心窍,想从他身上榨几个钱去翻梢,倒是有的;买嘱做手脚的事儿,实情没有,实情没有!小的有几个脑袋,敢不听三爷的教训!您老不信,尽管挨着个儿去问小的们,要是真有此事,不用三爷您老动手,我自己动刀先在心口上捅三个透心儿凉的窟窿,再把我这张麻皮脸自己给您揭下来!”回头又冲雷一鸣连连作揖,咧着大嘴一脸尴尬相地说:“我只知道他是壶镇林团总告下来的仇人,哪儿知道是你铜锤哥的兄弟呀!我要知道,就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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