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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班子到了林村,班子里的人听说林炳的头名武秀才竟是用诡计夺来的,无不愤愤不平。仇有财问清了本忠是吴本良的亲弟弟,也就跟他越聊越对劲儿,越说越亲热。本忠从戏班子的武功聊到武术,从武术又聊到他家里怎样请来了个拳教师,又怎样被林家挖了墙脚,聊到后来,连自己家里一共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全告诉了仇有财。由于以往每逢正月十五,村里演采茶戏,本忠不是去武生,就是去武丑,为此也曾笑着说:他和仇有财可以算得是同行。说是今天晚上一准儿去看他的戏,还惦着偷偷儿学他几手看家本事。仇有财也笑着说:“我的戏班子功夫原都是假的,在台上瞧着挺邪乎,下台真干起仗来却不管用,只有你哥哥那种功夫才叫真的。赶明儿一定抽空去拜访一趟你哥哥。”不想当天晚上吴石宕的老老少少齐了心,全都不上林村去看戏,本忠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宿,好戏没看成。偏偏头一夜开锣,仇有财两次拿林家打哈哈,得罪了林秀才。林家揪住了领班的死活不松手。领班的无可奈何,只好劝仇有财暂时离开戏班子,算是把他“轰”跑了,林炳才没有话说。第二天中午,本忠再去找仇有财,他已经背上被包上路了。从此以后,本忠就再也没有听说他在哪个戏班子里搭班,想不到今天却在石柱街无意中碰上了,还帮自己解了一桩挠头事儿,真叫凑巧!
一认出仇有财,本忠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拽住他的胳膊大笑说:
“哎呀!原来是你呀!你换了这一身种田人穿戴,又讲一口纯正的永康话,害得我单单绕着银田村的前前后后去想,哪儿会想到你的身上?去年你两句话惹恼了林炳,第二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已经走了。后来总也没打听到你在哪儿,谁知道今天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
仇有财微笑着说:
“你好大胆,敢把石柱街的太岁给打了。他要是把街上那一帮青皮泼皮全数领了来,只怕你我两个全都脱不开身呢!我先问你,今天你打算上哪儿去?”
本忠见问到自己身上来,走着的步子不觉又放慢了。真的,今天自己打算上哪儿去?连他自己还说不上来呢,眨巴眨巴眼睛,只得说:
“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
仇有财一听,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大个子了,还尽说些孩子话!我上金华去,你也跟我上金华?”
本忠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行,我跟你上金华。”
“我上金华搭戏班子,你也跟我唱去?”
“那就更好啦!实话告诉你说,我正没地儿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就收我做个徒弟吧!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唱小戏,我生旦净末丑十二脚色都学过,整本儿的戏也会好几本儿,却到底没拜过师傅,只是个红脚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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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红脚梗──本意为幼嫩、不成熟的意思;后来用以称呼未经投师受业而无师自通的人。
“什么红脚梗黑脚粳的,你们吴石宕的娃娃,谁不是从小就摆弄扦子锤子学石匠?再过两三年,你就是个耍得开叫得响的二把手师傅啦!干吗要学唱戏这种讨饭行当?你没听说过‘五医六工’①么?你们打石头的总算还能入流,只比医生低一等,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你一声师傅,哪儿像我们这不入流品的穷戏子,九儒十丐下面都没有唱戏的这一行,连叫花子都不如,谁想捏咕就捏咕,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入了贱籍②,子孙后代连提考篮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只知道唱戏好玩儿,哪儿知道我们吃的这碗饭,是就着眼泪咽下去的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啦,有什么事儿,赶紧办完了回家去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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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医六工──传说元代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无正史可据,野史所载也互有出入。
② 贱籍──旧时以士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旧制:贱民世代操贱业,不得赴试,也不得私自改习他业。
“你哪儿知道哇,我已经回不了家啦!”
“孩子话!你要是惹了漏子闯下了祸,在大人面前认个错儿,不就完了吗?”
“要是认个错儿挨两下打就能完的事儿,还用得着远走高飞跑出来吗?这会儿,兴许衙门里已经出了赏格,正在买我的人头呢!”
仇有财听了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看本忠的脸色神态,捅的漏子似乎还真不小。不觉停下脚步,冲口而出问:
“出了人命官司还是怎么着?”
对仇有财,本忠完全信得过。仇有财对林炳本来就没好声气,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帮着林炳来整自己,凭他那好抱不平的耿直性格,就算不插一手,总可以帮自己指条路子出个点子什么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和盘托出,还得拿他一板儿,非得等他答应把自己带走了,才能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本忠一动心眼儿,调皮地挥挥手:
“快走哇!这儿离石柱街可是只有二里多地,要等那二少爷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你我可就全都走不了啦。”
仇有财听本忠说到节骨眼儿上了还卖关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半嗔着说:
“小鬼头,打什么岔儿呀!我问你官司上的事情呢!”
“官司上的事情吗?你不肯收我做徒弟,赶我把事情都说了,你到处一张扬,我就没命啦!要我告诉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收我做徒弟,天大的事情还能瞒着师傅吗?”
看起来,这个孩子是诚心诚意的,他放着现成的石匠师傅不当,偏要学什么唱戏,大概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机灵孩子,仇有财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像本忠似的哭着喊着要去学唱戏吗?要论这个孩子的身坯长相和武功根底儿,学个武生倒是满不错的。自己唱了二十多年戏,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并不是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人,实在是不愿别人再跟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走不出头的盘陀路。眼前这个孩子,要是真有难处,让他在班子里权且安身,也无不可。主意拿定了,就接着话茬儿说:
“好小子,你捅下漏子来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替你顶雷去?要我收你做徒弟也不难,你先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要是你确实在理呢,是雷我也顶着;要是你仗着有几斤力气欺负了别人,打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本忠见他吐了活口,赶紧说:
“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在理不在理,咱们凭天地良心。不是我说大活,打我们祖先搬到吴石宕安家落户那一辈儿算起,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要是我在理呢,你就收我做徒弟,官司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时间逮不着我,咱们先放一放再说。要是我无理搅三分,恃强欺负人呢,你尽管作主治我好了:就地劈了也罢,送往官里去也行。”
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的官府,铜钱银子比他爹娘还亲。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官府黑良心。林家现放着两具尸首,又逮住了活口,再多花几两银子在衙门里上下一打点,还不是判我家犯了明火执仗、夜人民宅的罪?!不用说,这场官司不打则已,打起来是非输不可的。本厚叫我赶紧逃出来,也就是为的留条活命,往后好回来报仇雪恨的意思。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原先打算到兰溪山上去烧炭,等往后翅膀长硬了,再回来找林家算账。今天碰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如今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到处都有能人。要是跟着你们戏班子走山串乡、投师访友,得个名师指点,武艺上才能长进;不把本事学到家,报仇还不是一句空话?你明白了我的一番苦衷,总该答应我跟你去学唱戏了吧?”
仇有财没有想到本忠才十几岁,却走过了这样一段坑洼不平的道路,经历了这样一场翻江倒海的风雨,把一家的血海冤仇挑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愿意拿吴家的冤仇当作自己的冤仇,愿意把自己的本事、积累的经验全数传授给这个要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一生中受过的苦难、攒下的仇恨统统倾注到这个羽毛未丰的孩子身上,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揉合成一个整体,再也不能分离。
二十多年来,在自己报过了一人一家的私仇以后,不正是还把普天下穷人受到的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把普天下穷人未报的冤仇都当作自己的冤仇吗?仇有财心里在翻腾,在激动,在自问自答,终于停下步子,拽住本忠的胳膊,无限深情地说:
“要是你一时间没地方可去,就跟我到戏班子里混一阵子再说吧。你的事情,我听过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向别人提起了。看起来,天下的受苦人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拿我不当外人,我也不能对你见外。我家里的这一本苦经,念起来另是一种苦味儿。今天你要跟我去学唱戏,趁你还没有迈进这条门槛,我也得跟你说说唱戏人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听完了,你品品唱戏这一行的甘苦,再好好儿想想干不干这一行。”
离石柱街已经有十几里路了,再也用不着担心黄二少爷会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