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粥,又歪在烟榻上烧了两口烟,啜着来旺儿送进去的贡饼香茶。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长短两支针正好上下对直,已经是卯正时刻了,这才伸个懒腰,起来穿上快靴补褂,戴上大帽子,传话点齐了三班衙役,带上文案、书办、仵作,由林国梁前导,起驾往后院儿高升宝座。三声堂威喊过,太爷开审问事。
头一天晚上,吴石宕人就已经知道了太爷驾到林村的消息。立本刚想到林家去打听一动静,正好林国梁派了一个庄客来传话,说是太爷吩咐下来:明天卯正准时开审,凡是昨天晚上到过林家后院的吴石宕人,都得在卯时以前赶到现场听审,不得有误。
林家的庄客刚走,用不着立本挨家挨户去通知,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吴石宕十几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全挤到立本的家里来了,把一间原本就不太大的屋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床上柜儿上全坐满了人,连个插足的空儿都没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样见官儿以及估计着县太爷都会问些什么话应该怎样答这些事情,七嘴八舌的,有说只要盯住了林家偷牛,又仗势行凶,官司就输不了的;有说趁着太爷下乡来亲自踏勘的工夫,非得把立志的生死下落追问个水落石出的。小娥一听说太爷在林家过夜,心里就嘀咕:这一夜工夫,林家还不好酒好菜好吃好喝地上足了劲儿奉承这一帮衙门里出来的官差吏卒们?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短。”大把儿的银钱到手,大碗的酒肉下肚,明天问起事儿来,要是官儿差儿的上上下下全都向着林炳,吴家岂不是要吃亏?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说:“宁交贼,不交番儿①。”公门中人,有几个不是除了铜钱银子之外,连爹娘都不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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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番儿──也叫“番子”,原指锦衣卫侦事的,也泛指捕快衙役。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小娥悄悄儿这把自己的顾忌跟她叔叔说了。立本却说:县太爷下乡来,住在团总的家里,也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多人,不住林家大院儿,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二天天不亮,吴石宕前天晚上到过林村的原班人马全都到了林家后院儿,不但一个不少,倒还多了一个月娥。
自打去年刘教师讲了他那一节不平凡的身世以后,月娥对那些当官儿的老爷们就打心眼儿里没好气儿。这次金太爷下乡来,不住壶镇,却径直住到了林炳家里,更叫月娥相信当官儿的总是跟有钱人伙穿一条裤子,因此非亲眼去看看这个县太爷是怎样审案的不可。立本说:地保没传的人,怎么好自作主张去听审呢?无奈月娥吵着非要跟着去不可;好在林家的后院儿她已经去送过好几次饭,知道本良他们现住着的那间屋有一扇格子窗户正斜对着专为太爷问案才搭起来的席棚,躲在屋子里朝外看,总不妨事的。立本缠她不过,嘱咐她不要出头露面,只说是去给本良送饭的,就把她也带上了。
天亮以后,往常只有佣工仆妇牵牛喂猪的林家后院儿,由于县太爷的光临而忽然间庄严肃穆起来:席棚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三班衙役,一个个闭着嘴,绷着脸,好像哪位欠他们每人二百钱似的,除了两只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地乱转之外,全身钉牢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猛一瞧,真像是阎王殿里的一班泥胎小鬼。席棚里面,正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县太爷,面前用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公案上,放着硃笔硃砚。县太爷瘦削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文案和书办两位相公,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打开的皮护书。仵作已经换了一身短褂,在一旁站立。文案欠身把一张登着原被告两造和地方见证人等名字的单子送到了太爷面前,又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太爷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是板着面孔。文案冲衙役们一扬手,说了一声:“开审!”
随着话音儿响起了三声炸雷也似的堂威。喊声过去,堂上堂下一片肃静,鸦雀无声。县太爷提起硃笔来在那张名单上点了两点,先传地保、乡约。
老学究身穿海青头顶银雀一步三摇地走上堂去,按制凡是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上堂立而不跪,所以只是拢手施了一礼,就在一旁站立。林国梁是个白丁,一听到堂上一递一声地唱着“传地保”,赶紧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上堂去。还没有走进席棚,猛听得两旁衙役发一声喊,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老远的就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下了。太爷抬起眼皮儿来待搭不理地翻了他们两个一眼,嘴里叽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林国梁跪得远,太爷说的又是一口难懂的京腔,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跪在那里,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
文案见他没有听懂,只得临时充任一下通事,用缙云话翻译出来说:
“金大人问你:前天夜里林团总家中出的这件命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时到现场来看了没有,双方都有些什么说法?”
林国梁听明白了,这才把前天晚上半夜里吴本厚在村子里挨家叫门儿,以及乡亲们听见枪声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现场的前后经过和现场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说:
“发生械斗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林家说吴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吴家说林家盗牛杀父,藏尸灭迹。孰是孰非,各持己见,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坐在堂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这才又问:
“林、吴两家,往常有过什么冤仇没有?”
老学究比林国梁站得近些,金太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声音也不大,老学究却完全听清楚了,生怕林国梁照实把去年林炳告本良冒籍报考一节说了出来,没等文案复述,就赶紧抢着回答说:
“林、吴两家,都是学武的生员,还是一个拳教师教出来的师兄弟,一向没有间隙,也没有冤仇的。”
金太爷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吴石宕的人,以前有在外面做过案子的没有?”
老学究猛然间想起当年吴立志为太平军带路的那一节故事来,觉得不妨可以在这上面做点儿文章,给吴石宕人下点儿蛆,以此来证明吴石宕人一贯不安份守己。略一沉思,急忙跨上半步,打了一个躬,振振有词地说:
“启禀老父台,治下身为乡约,对吴石宕的这些大小石匠们,虽不是了如指掌,却也还知根知底儿:自打他们祖上在这个地方落脚谋生以来,好的是学武,村里人不问大小,拳脚枪棒上都来得,不过在本方地面儿上倒也还没听说有做过案子的情事。只是凶犯吴本良的祖父吴绍周,在咸丰十一年辛酉发逆攻打壶镇一役中,曾给长毛带过路,为此发逆平定以后,本方团防局立即将附逆犯吴绍周缉捕归案,要不是林国栋看在乡亲近邻的面儿上,一力担保,早就开刀问斩了。这件事情,凡是本地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太爷“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不问什么了,只挥了挥手,示意证人退下。接着,又转脸冲仵作一扬下颔,说了一声:“验!”那个仵作赶紧过来,从文案手里接过尸格,一手捏着一把折尺,从东角门开始,依次验看三具尸首。
仵作这一行,大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这位仵作,祖祖辈辈也都是吃的验尸验伤这碗饭,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九世玄孙了。祖孙九代,靠着一部《洗冤录》①,加上历代宗亲口传心授的什么秘诀之类,明清两代,在这个缙云县县衙门里主持检验一事竟达二百来年之久。历任知县交卸接替,幕僚属吏撤的撤、换的换,独有仵作检验这一席,一则这是一门专门的行当,既需要精通医理,知道哪个部位里面有些什么内脏,知道哪块骨头本来就是青的,并非中毒或负伤②;又需要深明药性,一望肌肤脸色,就能判断是何种毒药致命。要是没有独到的本事,没有祖传的秘本可据,一旦遇上内伤暗伤或是死因不明的腐尸,就会束手无策,验不出伤在何处,死为何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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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洗冤录》──宋代宋慈原著,迭经后人修订,共二卷。历代刑狱检验,都以这部书为依据。其中大都是刑狱检验的经验总结,也有不少牵强附会无科学根据的地方。
② 《洗冤录》中说:妇女耻骨本来就是青的,不可误验为伤。
仵作这份儿差使,在衙门里固然也能置身于刑房诸吏之列,但只能算是半件长衫──也就是说,平时虽然穿着长袍马褂,而到了验尸检伤的时候,却不能不短衣出场──不仅比师爷老夫子的地位要低得多。就是比起文案、书办这些相公来,人家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公案一旁手抄笔录,而他则只能垂手侍立,一旁伺候。为此。那些有鸿鹄之志的闻人高士们,哪怕是穷得当掉了裤子,也不屑于来抢他的这碗饭吃的。再说,当仵作的这双手,什么男尸女尸都得验,朽骨烂肠都得摸,那些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看见大粪挑子过来尚且掩鼻不迭的相公们,要他去干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肮脏差使,不是连请也请不动么?
当仵作的,第一是有闲工夫,只要衙门里没有凶杀官司人命案子,就落一个清闲自在,喝茶下棋聊大天儿,并没人来管你;第二是小有财路:有伤没伤,伤轻伤重,既然要凭仵作检验,有那办了亏心事儿的人家,案子犯了,衙门里上下打点,少不了也要往仵作那里塞一份儿遮眼钱。只要明面儿上没伤,能遮住太爷和苦主的那双眼睛,官司就好打多了。所以林国梁开发过差役们的烟钱酒钱草鞋钱之后,又巴巴儿地找到了林炳,主张给这位验尸验伤的半件长衫专门送几两程仪。林炳一心只想官司上打赢,大宗的银子都舍出去了,这区区小数,能不答应吗?
当下那位仵作下堂去验尸,不过一袋烟多点儿工夫,就已经填明了尸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