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一脚踹在顺安腮帮上,当下就有鲜血沿顺安的嘴角流出。
顺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瑶,攒足力气,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团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瑶的一身新旗袍上。
碧瑶浑然不知,不无兴奋地对秋红道:“秋红,听见没,这小偷生了豹子胆,竟然来偷咱家当铺。董掌柜哩?快叫他来!”
秋红正要走开,一眼看到血污,惊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瑶低头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阿青幸灾乐祸道:“小姐,这贱人是故意吐你的!”
碧瑶气得脸色煞白,跺脚大叫:“这个死贱人,打!打!打死他!”
阿青大叫:“你们几个愣啥哩?小姐讲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贱小偷!”
阿黄几个又要开打,一声拖着长音的“住手——”如滚雷般响起,渐响渐近。
众人惊呆了,阿黄几个由不得住手。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声音源头。
挺举旋风般刮至。
人群让开一道缝,挺举飞步冲进。
不知谁高声叫道:“咦,这不是方才背书的那个书呆子吗?”
有人应和:“是呀,哪能没见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说时迟,那时快,葛荔这也赶到,手中依旧拿着柳条子。
“呵呵呵,”有人大笑起来,“这下有的热闹看了!”
挺举扶起顺安:“阿弟,要紧不?”
顺安满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黄几人。
挺举的目光跟过去,扫向他们:“你们凭什么打人?”
阿黄看一眼阿青,欺上来:“你是啥人?”
挺举凛然不惧:“你们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阿黄挥挥拳头,“书呆子,我这告诉你,就凭他是个贱人!”
挺举二目逼视:“你这讲讲,你凭什么说他是个贱人?”
阿黄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他……他家是贱籍!他阿爸、姆妈是戏子!”
挺举逼进一句:“还有吗?”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回盯他一眼。
“他……”阿黄牙一咬,“他姆妈是婊子,还不够贱吗?”
“这位兄弟,”挺举逼前一步,盯住阿黄,义正词严,“能讲讲你阿爸、你姆妈是做什么的吗?”
“我……”阿黄后退了。
“你不必讲了。”挺举面向众人,四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乡邻,请听在下讲几句。在下姓伍名挺举,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员。”扶住顺安,“这位叫甫顺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一个功名在身、地位显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与贱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诸位乡邻,”挺举接道,“既然说到贱籍、贱人,在下这就向大家讲讲这个贱字。什么为贱?贱字左边是个‘贝’,右边是个‘戋’。贝为钱,戋为少,为小。贱字就是钱少,是论货物的。任何货物,钱多即贵,钱少即贱。诸位用这贱字论人,多有不妥。照字面意思,贱人,就是钱少之人。如果钱少为贱,钱多为贵,在下这想问问在场诸位,哪位钱多?”
众人何曾听过这般道理,个个傻了。
挺举再次抱拳:“我相信没有钱多的人。大家钱都不多,所以,都是贱人。既然都是贱人,又为何这般贬损在下这位朋友呢?”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葛荔也让他的这番逻辑搞晕了,两眼眨巴几下,紧盯住他。
碧瑶显然不服,面色不屑地哼出一声。
阿青听得分明,迅即找到说辞:“喂喂喂,伍秀才,”指指身边的碧瑶,“要照你讲,这位小姐也是贱人了?”
碧瑶眼中射出两道冷蔑的光,直逼伍挺举。
挺举自也认出她了,朝她抱拳:“我没有这么讲。我只是讲,贱是钱少之意。”
秋红愤愤接道:“这家典当行就是我家老爷开的,我家小姐有的是钱!”
阿青如获至宝,欺上一步:“伍秀才,不要以为读几年书就了不起了。你这讲讲,鲁老爷的千金小姐,钱够不够多呀?”
众人无不盯向挺举。
挺举直盯他:“你讲讲,鲁老爷有多少钱?”
阿青看向碧瑶。
碧瑶将脸迈到一边,嘴角哼出一声。
秋红涨红起脸,冲挺举朗声应道:“我家老爷在上海开有钱庄,做有大生意,大银库里银子成堆!”
“请问姑娘,”挺举看向她道,“大银库里能装多少?装一百万两吗?一百万没有一千万多。装一千万两吗?一千万没有一万万多。装一万万两吗?一万万没有十万万多。”朝众人再次拱手,“诸位乡亲,多与少是相对的。多少为多?知足为多。不知足,即使拥有整个天下,仍然觉得少。知足,一文钱就觉得多。”
众人再次震撼。
看到伍挺举如此气盛,连鲁小姐也没看在眼下,董掌柜的脸上挂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伍生员,你讲得不错,可老朽听说,甫家的贱籍是万岁爷下旨贬封的,难道万岁爷也贬错了吗?”
董掌柜这一问近乎铁定,无数道目光一齐射向挺举,看他如何应答。
“老掌柜所言不错,”挺举回他一礼,“我这也讲讲贱籍。据我所考,贱籍确为万岁爷所贬,但那是宋、元、明等朝皇帝分别罚贬的。在被罚之前,被贬者非但不是贱人,且大多是贵族出身的有志之士,或为反叛元人,或为不肯归服的前朝遗臣,或为因言获罪,或因其他种种原因,被元代、明代不同的万岁爷贬为贱民,低人一等。所有这些,都是前朝旧事。大清皇帝没有贬过贱民不说,反而旨令削籍。早在大清初年,雍正爷多次削籍。雍正元年,削陕西、甘肃等地贱民籍,雍正八年,削常熟、绍兴等地贱民籍。我们宁波府的贱民籍,大多是从绍兴流浪过来的。我想问问诸位,难道雍正爷的旨意比不上前朝皇帝吗?难道我们不是大清国的子民吗?”
见他讲出这番有鼻子有眼的出处,众人无不惊愕。董掌柜心里叹服,脸上却是无光,朝他略略拱手:“老朽受教了!”悻悻然走回当铺。
“诸位乡邻,”挺举朝众人再一拱手,扶起顺安,“我再讲讲甫家戏班。甫家戏班唱的是宁波走书'2',唱词优雅,曲调畅美,劝人向善,非寻常低俗乡俚可比,登的是大雅之堂,上门邀请甫家班子的多是德高望重、知书达理人家。我的这位兄弟更是不贱,聪明伶俐,好学勤肯,不偷不抢,不赌不淫,敢问诸位父老乡邻何以这般待他?”
见挺举这般有理有据地替他说话,为他洗涮,顺安悲从中生,靠在他身上失声痛哭:“阿哥——”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过人群,看向一个用斗笠遮了脸的人。那人朝他们摆下手,顾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黄等也都分头,悄无声息地溜走。
众人相跟着四散而去。
挺举扶着顺安,正走之间,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伍生员留步!”
挺举扭头,见葛荔手拿柳条,歪头望着他,眼皮一挑:“嘿嘿,没想到你这酸秀才有几下子嗬!”
挺举这也想起方才之事,赶忙拱手:“谢小姐抬爱!”
葛荔扬扬柳条。
挺举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掌,闭上眼睛。
葛荔将枝条朝地上一扔:“冲你方才那席话,本小姐这一枝条今日免了!”
挺举拱手作揖:“谢小姐宽宏大量!”
“不过,”葛荔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今日免了,并不是这事体免了。这一枝条本小姐暂且记下,后会有期嗬!”
不及挺举反应,葛荔疾步而去,不一会儿,人已没有踪影。
碧瑶狠扫挺举、顺安一眼,转身走进店里。董掌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挺举扶顺安缓步离开。顺安走几步,站住,扭头,目光定定地射向当铺的匾额:茂昌典当行。
挺举扶顺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边,顺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树上,目光痴痴地望着河水。
“阿弟,”挺举不无关切地看着他,“打紧不?要不,咱这快点回去,让你伍叔搭搭脉?”
顺安一动不动。
“阿弟,究底是为啥事体,告诉阿哥!”
顺安缓缓扭过头,两眼痴呆般望着他。
“阿弟?”挺举惊愕了。
“阿哥,”顺安表情绝望,声音颤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这个家里啊,我的阿哥呀……”
“阿弟,甭乱讲,甭乱想!”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里鄙视我?”
“阿弟,”挺举厉声责道,“你哪能介想哩?没有人鄙视你,没有人看不起你!”
“阿哥,甭再骗我了。所有人都鄙视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贱,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顺安仰天悲鸣,“苍天哪……”
“阿弟,你抬起头来,看着阿哥,看着我的眼睛!”
顺安抬起泪眼,看向挺举。
挺举与他对视,有顷,字字如锤:“你记住,没有人天生下贱。太史公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沧海桑田,朝纲轮替,王侯将相尚且无种,何况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来!没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没有人击败你,除非你自己击败自己!”
顺安扑在挺举肩上,号啕大哭:“阿哥——”
第四章 抢劫鲁家不成,章虎火烧伍家
甫家院落里,甫家班子的九个乐手在院中各占位置坐下,各执一样乐器。中间两个位置空在那儿。
院中一棵大树下,甫光达靠在树干上吞云吐雾。甫韩氏气呼呼地走过来,尖起嗓子冲他吼道:“甫光达,你抽够没?”
“够了,够了!”甫光达忙将烟枪扔在一边,一个鲤鱼打挺,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操起三弦居中坐下。
甫光达的三弦响过,甫韩氏的琵琶紧跟,其他丝竹随声应和,一时间,院子里吱吱咛咛,咿咿呀呀,顿时喧闹起来。
一阵叫板过后,音乐陡然顿住,甫韩氏朗声开唱:“一本万利开典当,二龙抢珠卖衣庄,三鲜海味南北货,四季大发水果行,五颜六色绸缎庄,六六大顺珠宝行……”
开场白尚未落腔,院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顺安脚步踉跄地走进来,面孔扭曲,手指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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