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温虽然坐下来,但余气未消。他对戏文无甚兴趣,便打量起旁边的看客。宁心儿他是昨天就见过的,而宁心儿旁边那位美少妇是谁呢?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他挠了挠脑袋,又抓了抓鼻子,嗬,想起来了!这不是汤丞相家的少奶奶、汤知府汤勉族的夫人吗?南宫小莲的异国相貌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南宫小莲显赫的身份让包温心中一凛,连忙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向南宫小莲施礼请安。慌乱之余,把孟叔刚为他端上来的一碗热茶也打翻在地。杯子碎成数片,茶水流了一地。
这一来,包温便成了众矢之的。三公子、宁心儿、南宫小莲、孟叔都拿眼瞪着他,这使得包温窘迫不已,恨不得能够马上凭空消失,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遭受这四倍的眼神谴责。
他向三公子、宁心儿、南宫小莲分别赔了一回笑脸,心里窝囊得要死。然而他有气却也没地方撒去,这里可不是他的地盘。而且,自从他见到南宫小莲之后,对三公子的身份和背景更加捉摸不透。他想:既然三公子连汤丞相的儿媳妇都认识,而且看样子还颇为熟稔,那他或许和汤思退丞相也是相知,也许是汤丞相很抵手的亲戚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有点惹不起了。于是,他前不久刚刚酝酿的预备对三公子实施的疯狂的报复计划也只得无限期押后了。他有些埋怨起司马布衣来。司马布衣极力向自己举荐曹三公子,却又不告诉自己曹三公子真实的身份和来历。司马布衣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既然不清楚,那他凭什么拍着胸脯打保票,赌咒发誓,说什么如果曹三公子也破不了此案,全天下就没一人能破得了。包温只是坐在椅子中想着自己的心事,至于台下锣鼓喧天,好戏正酣,他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
虽然包温突兀的到访耽误了一会儿工夫,但好在也没错过多少戏份,三公子再看台上,正演到曹操以手指疾点关羽,厉声斥问。
曹操:“何人胆敢阻我大军归路?报上名来受死。”
关羽战战兢兢,唱道:
〖硬着头皮把礼见,
问安丞相尊驾前。〗
曹操道:“原来是云长,你守候此地,可是要捉拿曹操回营邀功?”
关羽见曹操这般威猛阵势,心中只有保命之意,哪还敢起杀敌之心。关羽作揖道:“云长怎敢冒犯丞相天威。只是自许昌一别,日夜思念丞相,今听闻丞相退兵还朝,特来此地静候,为丞相饯行。”
许褚在旁怒叱道:“你脸如此这般之红,分明是在撒谎。”
关羽急道:“仲康取笑了。你明明知道,关某天生一张重枣脸,一年四季都是这般颜色。关某句句是实,不敢在丞相面前撒谎。”
曹操:“多谢云长相送美意,既为饯行,可设下酒宴,待你我痛饮?”
关羽:“其实没有。”
曹操:“那可备有鱼肉,供我三军享用?”
关羽:“也是没有。”
曹操大笑。许褚道:“主公发笑为哪般?”
曹操唱道:
〖关羽的心思怎能将我隐瞒,
你本意是要欺我英雄落难。
待见得我兵强马壮不由得心惊胆战。
谎称饯行未曾冤枉你这红脸汉。〗
许褚大叫道:“呀呀呀,气杀我也,鼠辈关羽,拿命来。”
许褚举刀杀向关羽,关羽逃跑,两个伶人绕着戏台追逐。关羽手忙脚乱,几次跌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来,继续逃跑,其情形甚为滑稽,楼下看戏的众人已是哄笑声一片。许褚和关羽见观众笑得差不多够了,便停住了,不再追逐。关羽来到曹操跟前,牵着曹操的马辔,跪下,哀声道:“关羽罪该万死,乞求丞相饶命。”
曹操唱道:
〖想当初待云长恩高义好,
上马金下马银筵酒美姣,
官封你寿亭侯爵禄不少。
怎料想你今日恩将仇报!〗
关羽唱道:
〖关羽这边厢满面赔笑,
尊一声丞相细听根苗,
非是关羽胆敢恩将仇报,
实为那孔明咄咄逼人不肯相饶,
令牌一掷军令如山倒,
不来华容道,便上黄泉道。〗
曹操唱道:
〖你休得言辞再逞强。
我且问你事三桩:
孤王待你恩宠世无双,
你妄称大义何时报偿?
明明是孤王文凭保你一路归兄长,
为何你吹嘘五关斩六将,
倘若我今日孤身过此冈,
未知云长你是杀还是放?〗
关羽唱道:
〖丞相恩情世无双,
关羽无能来世偿。〗
许褚唱道:
〖你来世报恩是想赖账,
你欺世盗名怎能原谅?
你口是心非定杀丞相,
且待俺砍下你狗头来。〗
许褚举刀,再次将关羽追得满场跑,关羽故伎重施,每每故意跌倒,引观众发笑。
此情此景,激发了周仓的无限感慨,他不由唱道:
〖想当初占山为王何等逍遥,
悔不该追随关羽鬼迷心窍,
成日东躲西藏腹中未尝饱。
仰人鼻息鸟气倒吃了不少。〗
许褚和关羽两人追累了,便停下来。关羽又拉住曹操的马辔,跪下,再度开唱:
〖天下英雄首推曹操,
气吞六合古今难找,
功届八荒绝代天骄。
恳求丞相高抬贵手,
饶却关云长这小命一条。〗
张辽跪道:“主公,昔日白门楼他曾救臣一命,看在臣的薄面上,且饶他这一次吧。”
曹操唱道:
〖今日暂记下你命一条,
下次遇见决不饶。〗
曹操率众部下退场。
四川籍的小校提醒关羽道:“还跪个啥子呦。曹操都去远喏。”
关羽从地上起身,又换上一副与刚出场一般威风八面的表情,道:“小的们,回营交令。”
关羽一边打马,一边唱道:
〖叫小校你与爷辕门通报,
就说是关二爷念及旧情放了曹操。
我关云长义薄云天岂忍对故人动刀。〗
关羽和四个龙套也下场而去。
历史的戏剧已经结束,现实的戏剧则正在继续上演。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随着时间无情的流淌,曾经的事件与感情,都将不可避免地变得模糊,乃至于失真。遗忘的深渊,埋藏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他们的付出与收获,都如同秋日肃杀的天空里一只偶然掠过的孤雁的鸣叫,短暂地存在,却永远地消失。
【5】
时间:申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三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如心楼已恢复宁静,甚至呈现出一种好戏散场、人去楼空的落寞。山庄的仆人们早已散去,各安其职,适才的那场戏剧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也许,某一天他们还会将这一刻想起,并快活地向他们的子孙讲述。戏班们收拾好行头,带着丰厚的馈赏,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下一次他们还会再唱华容道,只不过却已是换了时间,也换了观众。天地本无情,世事皆如此。
灵犀别院内,七株梅花树围合着一汪碧泉,澄绿的泉水中,有七条金色鲤鱼畅游其间,以吃树上飘落的花瓣为生。此泉便是七鲤泉。下通西湖,泉水常年不竭。南宫小莲坐在梅花树下,遥望着前方的西湖和繁华的城市,道:“心儿妹妹,你住的这地方真称得上是神仙所在啊。我小时候随父亲来这山庄做客的时候,这里多少还有些荒芜。这个院落是他们三兄弟读书习武的地方,也简朴得很,现在可全变样了,房屋也整修过了,庭院也重新安排了,只有这几株梅花和几条金鲤还在。不过它们也跟姐姐我一样,长大了,长高了,也就慢慢变老了。”
“瞧姐姐说的,你这么年轻漂亮,怎么就说自己老了呢。”
“你就别拿姐姐开心了,女人啊,漂不漂亮,别人知道,老没老,自己知道。保养得再好,妆容得再年轻,那也只能迷惑住别人的眼睛,却欺骗不了自己。”这一番略带感伤的话,以宁心儿的年纪,只能听得似懂非懂。南宫小莲又道:“姐姐问你,你可得实话实说,不许隐瞒,你和曹家哥哥打算什么时候请姐姐吃你们的喜糖?”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羞都羞死了,谁说我就非要嫁给曹小三不可,天下那么多男子,我就偏不嫁给他。”
“可你心里知道,天下再无一个男子及得上他。”
宁心儿咬着嘴唇,想了想,道:“天下那么大,总有人及得上他的吧。”她虽然口中如此说,但内心里其实希望南宫小莲能对她的话予以反驳。
世间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天下再无男子及得上呢?尤其是从另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肯定。南宫小莲却不接话,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绪当中。
一阵春风吹过,一瓣梅花落下,落入宁心儿的掌心。宁心儿用她那修长得近乎夸张的手指拈弄着梅花。梅花本是黯淡的浅黄色,而借着那一只美妙绝伦的纤手,便有了氤氲柔和的光芒,并被赋予一种接近永恒的幸福情感。世界也许并无疆界,时间也永无穷尽,但终能在某一地的某一刻,上天会显现它少有的慷慨,让美尽情展现。纵然终将流逝,但瞬间的不朽,对偶在的观者而言,便自足以终生铭记。纤手和花瓣的配搭,仿佛是看似无意却又舍此无他的相遇,那么和谐,那么完美。南宫小莲虽然身为女子,而且也一向自诩美貌,却也不禁看得痴了。
宁心儿将手放开花瓣。花瓣在空中飘零舞动,徐徐坠地。南宫小莲只觉得眼前一乱,纯粹的和谐瞬间被打破,这才能镇定心神,暗呼惭愧。
南宫小莲道:“心儿妹妹,看你的手,你似乎并未曾练过武功。”
“为什么要练武功啊?”
南宫小莲被问住了。她出身武林世家,作为继承家庭传统的一部分,自小便在父亲和兄长的督导下习练武功。仿佛滚滚江水中的一滴水滴,既沾染了江水的味道,也学会了江水的奔腾。至于练习武功对她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为讨父亲和兄长的欢心。她想了想,道:“练了武功,就可以保护自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那如果别人硬要欺负你,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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