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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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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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安认定,秦国虎狼是韩非招来的。
    当年,韩非从兰陵学馆归国,太子韩安第一个前往拜会。
    在韩安的想象中,韩非该当与战国四大公子同样风采,烁烁其华,烈烈其神。不料,走进那座六进砖石庭院,韩安却大失所望。韩非全然一副落魄气象:骨架高大精瘦无肉,一领名贵的锦袍皱巴巴空荡荡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沟壑纵横直如石刻,散发无冠,长须虬结,风尘仆仆之相几如大禹治水归来。若非那直透来人肺腑的凌厉目光,韩安几乎便要转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阵,韩安礼仪应酬几句转身去了。韩非目光只一瞥,既没与他说话,更没有送他出门,仿佛对他这个已经报了名号的太子浑没看在眼里。韩非的孤傲冷峻,使韩安很不以为然。后来,韩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郑时有所见,韩安不意看得几篇,心却怦怦大跳起来。
    韩安再次踏进了城南那座简朴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师以长才学智计,兄莫弃我。”
    素闻韩非耿介,韩安也开门见山。谁料韩非只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不说。韩安颇感难堪,强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灭生民涂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韩非第一次突兀开口:“太子果欲存韩,便当大道谋国也!”只此一句,韩安当时便一个激灵。韩非音色浑厚,底气犹足,因患口吃而吟诵对答抑扬顿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说话反多了一种神韵。
    “非兄奇才,韩安敬服!”
    “言貌取人,猎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从来不知笑为何物。
    韩安面红耳赤,第一次无言以对了。
    此后与韩非交往,韩安执礼甚恭,从来不以太子之身骄人。时日渐久,闭门谢客终日笔耕的韩非,对这个谦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对,话也渐渐说得多了一些。几次叙谈,韩安终于清楚了韩非的来路去径:兰陵离学之后,韩非已在天下游历数年,回韩而离群索居,只为要给天下写出一部大书。
    “非兄之书,精要何在?”
    “谋国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执谋国之道,敢请非兄先为韩国一谋。”
    “韩非为天下设谋,一国之谋小矣!”
    “祖国不谋,安谋天下?”
    那一次,韩非良久无言,凌厉的目光牢牢钉住了年青的韩安。此后,韩安可以踏进韩非的书房了,后来又能与韩非做长夜谈了。韩安坦诚地叙说了自己对天下大势的种种想法,也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父王谋臣班底的“谋秦救韩”之国策,期望韩非能够成为父王的得力谋士,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不料,每逢此类话题,韩非便陡然变成冷峻的石雕,只铿锵一句:“术以存国,未尝闻也!”便不屑对答了。
    韩安不为所动,仍常常登门,涓涓溪流般盘桓渗透着韩非。韩安坚信,韩非纵然不为父王设谋,也必能在将来为自己设谋。但为君王,若无真正的良臣,是难以挽狂澜于既倒的。韩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韩国,也不可能始终不为韩国存亡谋划。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韩非之能为韩国大用也。唯其如此,笃信奇谋的韩安要锲而不舍地使韩非成为同心救韩的肱股之臣。
    一次,韩非突兀问:“太子多言术,可知术之几多?”
    “谋国术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几卷涉术之书,太子一观再言。”韩非从铜柜中捧出了一方铜匣。
    回到府邸,韩安立即展卷夜读,连连拍案叫绝。几卷《韩非子》,几乎将天下权术囊括净尽,八奸、六反、七术、五蠹等等等等,诸多名目连号为术士的韩安也是闻所未闻。韩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鸡鸣时兴冲冲踏进了韩非书房,当头便是一躬。
    “非兄术计博大精深,堪为术家大师也!”
    “术家?未尝闻也!”韩非显然惊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术为存国大谋,岂止一家之学,当为天下显学!”
    “太子之言,韩非无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韩,奉术而存,不亦悲乎!”韩非满脸通红,哽咽了。
    “非兄……”
    韩非第一次声泪俱下:“术之为术,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兴国,何其大谬也!韩非本意,欲请太子一览权术大要,辄能反思韩非何以不奉权谋,进而走上兴韩正道!不意,太子竟奉权谋之道为圭臬,竟奉韩非为术家大师,诚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韩非毕生心血,集法家诸学而大成,却以术为世所误,悲哉——!”
    眼见韩非涕泪纵横,太子韩安无言以对了。
    此后,韩安不再提及权谋救韩,而是谦恭求教兴国之道,请韩非实实在在拿出一个能在目下韩国实施的兴韩之策。韩非极是认真,江河直下两日三夜,听得韩安一阵阵心惊肉跳。韩非先整个地回顾了春秋战国以来的大势演变,归总一句:“春秋战国者,多事之时也,大争之世也。大争者何?实力较量也!五百余年不以实力为根基而能兴国者,未尝闻也!”
    接着,韩非又整个地回顾了春秋战国的兴亡更替,归总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强。五霸之国,无不先改制而后称霸。战国之世,变法者强。七大诸侯,无不因变法而后成为雄踞一方之战国!变法者何?革命旧制也!弃旧图新也!唯其如此,兴盛国家,救韩图存,只有一条路,变法!”
    之后,韩非又整个地回顾了韩国历史,最后慷慨激昂地拍着书案说:“韩人立国百年,唯昭侯申不害变法被天下呼为劲韩,强盛不过二三十年矣!昭侯申不害惨死,韩国又回老路,此后每况愈下,不亦悲乎!韩拥最大铁山而不能强兵,韩据天下咽喉而毫无威慑,个中因由何在?便在不思强大自己,唯思算计敌国!敌国固须用谋,然必得以强大自身为根基!不强自己而算敌,与虎谋皮也,飞虫扑火也!图存之道,唯变法也,此谓求变图存!不求变法而求存国,南辕北辙也,揠苗助长也!”
    心惊肉跳的韩安久久没有说话,只长长一声叹息。
    “太子奉术,终究亡韩。”韩非冷冰冰一句。
    “非兄之言不无道理。然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太子是说,不存韩则无以变法?”
    “非兄明断!”
    “韩非以为,不变法无以存韩。”
    “非兄差矣!”韩安这次理直气壮,“尊师荀子云,白刃加胸则不顾流矢,长矛刺喉则不顾断指,缓急之有先后也!今秦国正图灭周,后必灭韩。韩国若灭,变法安在哉!”
    “太子差矣!目下韩国变法,正是最后一个时机。”
    “秦国兵临周室,韩国还有时机?”韩安又气又笑。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韩非一拳砸在案上,“四年之内,秦国连丧三王,已经进入战国以来最低谷。此时吕不韦当政,克尽所能,也只有维持秦国不乱而已,断无大举东出之可能。太子试想,只要韩国不儿戏般撺掇周室反秦攻秦,吕不韦便是出兵洛阳灭了周室,也不会触动韩国。非秦国不欲也,时势不能也!”
    “非兄是说,秦国目下无力东出?”
    “然也!”
    “韩国或可无事?”
    “太子,韩非乃王族子孙,何尝不想韩国强大也!”韩非痛心疾首,“当此之时,正是韩国最后一个变法机遇!十数年之后秦国走出低谷,韩国悔之晚矣!”
    “非兄可否直接向父王上书?韩安一力呼应。”
    “邦国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韩非!”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那次慷慨激昂之后,韩非说到做到,连续三次上书韩桓惠王,力陈天下大势与秦韩目下格局,力主韩国捕捉最后机遇,尽速变法强国。韩非上书如巨石入池,立即激起轩然大波,新郑庙堂大大骚动起来。世族大臣无不咒骂韩非,骂韩非是不娶妻不生子的老鳏夫,骂韩非是与当年申不害一般恶毒的奸佞妖孽,骂韩非折腾韩国当遭天谴!其攻讦之恶毒,使素称公允的韩安大觉脸红。无论如何,他是认真读了韩非上书的,尤其是韩非的最后一次上书,至今犹轰轰然回响在韩安耳畔:
    强韩书
    韩国已弱,不能算人以存,而当强己以存。谚云: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是故,强国易为谋,弱邦难为计。智计用于秦者,十变而谋不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谋稀得。何也?非用于秦者必智而用于燕者必愚,固治乱强弱之势不同也。今韩国之弱尚不若燕,安得以智计谋秦而存焉!亘古兴亡,弱邦唯有一途:屏息心神,修明内政。此越王勾践所以成霸也!夫今韩国若能心无旁骛而力行变法,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削其贵胄,尽其地力,使民有死战之志,则韩自强矣!果能如此,敌国攻我则伤必大,虽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此,申不害变法而成劲韩之名也!此,韩国不亡之大法也!今,韩舍不亡之大法,取必亡之小伎,治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国之势不可振。韩非涕血而书:谋人不如强己,谋敌不如变我。韩国若不能审时度势奋然变法,十数年之后,亡国之危虽上天不能救也!
    韩安多次想劝说父王认真思谋韩非上书,可一看到父王的阴沉脸色,一想到韩非尖锐刺耳的词句,每每便没有话了。其时,父王正与一班谋臣全神贯注地秘密谋划协助洛阳周室合纵攻秦,要使洛阳成为拖住秦国后腿的绊虎索,使秦国不再“关注”韩国。韩桓惠王君臣很为这一谋划得意,将此举比作当年的冯亭出让上党移祸赵国之妙策,期望一举使韩国久安。因了如此,尽管老世族们对韩非骂骂咧咧,韩桓惠王却是大度一笑道:“诸位少安毋躁,韩非上书,士子一时愤激之辞而已,何足道哉!待秦军铩羽而归,再与竖子理论不迟。”在满朝一片骂声笑声中,太子韩安始终没有说话。
    如此这般,韩非上书做了入海的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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