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怀着无法掩饰的极度兴奋离开了千鹤井家。当我们在中途分手的时候,他对我低声说道:
“你对能乐很有研究吧?什么,没有?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在假面剧当中,能乐达到了世界最高水平.这恐怕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例如近代爱尔兰文学界的巨人耶茨的象征剧,就酷似日本的能乐剧。
“但是,我现在想说的是能面的神秘性。演剧时若是表现不出登场人物喜怒哀乐的感情,就难以达到高的水平。在木偶戏中达到世界最高峰的文乐座的木偶净琉璃,在偶人的制作上下了很大的工夫,木偶操纵师可以使偶人的眉毛、眼睛和嘴自由活动。
“但是,能面的眉、眼和嘴一点也不能活动。戏剧表现人物的男女老少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使用假面,另一种方法是靠演员的化妆。假面剧之所以急速衰亡,就是因为它难以表现人物的感情变化。
“但是,能乐却以惊人的高超技巧攻克了这一难关。第一,能乐剧的素材大多是象征剧,大部分是梦幻的场面,因而能面没有表情不成问题;也许可以说,这种无表情可以用来表现一切表情。
“第二,是制作能面的技巧非常高超。任何女性假面,都是笑时仰头哭时低头。从正面一看,悲喜表情表现得很出色。
“我听说在歌舞伎方面,从用百目蜡烛改用电灯以后,演旦角变得非常困难。因为电灯光将演员险上的小皱纹都照了出来,使人看着很难看。室町时代完成的能乐艺术,在现代能乐党的照明方式下,恐怕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室町时代的能乐照明方式,至少是采用一面光线。
“这种照明方式,至今还残存在奈良的薪能之中。薪能是兴福寺举行祭神活动时,搭起古式的露天舞台演出的一种能乐。数名身着黑色僧服的僧侣,在石头台阶上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笛子、大鼓、手鼓的声音和松涛一起,向火光照耀下的旷野扩展开去。不久,在夕阳西下沉入温柔的奈良山脉背后的时候,数名僧兵举着印有图案的旗帜,擎着松明出现在广场上,点着事先准备好的薪柴。能乐的演出,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的照耀下一直进行到深夜。看了这种演出,才能领会到能乐所具有的深邃的美。只有半个脸被熊筋簧火照亮的脸面,显露出特别深邃的表情。这种场景为观赏能面提供了最理想的条件。”
“关于能面的说明,使我获益匪浅。但是,石狩先生,这与今晚发生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你想想看,在般若能面将脸探出窗外、室内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是月亮从一个侧面射来的光线只照射在半个脸上的能面,那时你没有感受到一种凄凄逼人的鬼气吗?”
我对他的说明,不由得点头称是。
“另外,你也许没注意到,女鬼的能面,右半面和左半面的表情有微妙的不同。在能乐领域,几乎没有例外,女鬼都是由高僧为它祈祷,借着佛道的威力而成佛。因而不论多么可怕的能面,必然在半面脸上有得到拯救的表情。能乐师精湛的表演技巧,使这种表情得到强调,从而达到成佛的效果。但是,今夜这个能面,不论怎么看也没有得到拯救的表情。这个能面我曾经看过多次,每次都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怖感,我现在才懂得其中的道理。
“那个能面没有得到拯救,因而它的表情只有诅咒、威胁和狂妄。那个能面没有用来演出过,恐怕并非偶然。
“另外,在能乐剧中,能乐师的真面孔被假面挡着,我们根本看不见。这一点是能乐和电影及一般的戏剧根本不同之处。
“我们时常产生一种取掉假面,看一看能乐师的真面目的愿望。也有时候主角不戴能面登台出场,叫做‘直面’,即便是这种情况,演员的面部也是酷似能面,毫无表情。
“一切不自然的东西的背底都隐藏著邪恶的意志。在那个般若能面的背后有什么秘密呢?我想知道那个戴着女鬼假面的人是谁,看一看在月明之夜面戴可怖能面的人的真面目,千鹤井家一定埋藏着可怕的秘密……
“柳君,请你发挥你的注意力、锐利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把埋藏在千鹤井家的秘密挖掘出来吧!以后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是无从判断的。
“但是,一定会发生悲剧的。也不晓得能不能将悲剧防患于未然,我们唯一的使命是对此加以预防,即使无法预防也要把牺牲控制在最小限度。”
石狩检察官全身冰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之下,停住脚步点燃一支香烟,回头凝视着千鹤井家的宅邸,久久地站在那里。
千鹤井家内部的确存在着可怕的阴谋和诡计。它们发生于十年前,暂时埋在地下,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这种暗流,迟早总要爆发出来,这种危机现在快要降临了。月明之夜女鬼的出现,就是千鹤井家即将发生的悲剧的前奏曲。
第2章
第二天我访问石狩先生的时候,他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柳君,千鹤井家的确隐藏着什么秘密。我阅读了十车前壮一郎博士去世当时的记录以后,感触很深。但是,悲剧并末结束。为维护正义和人道起见我想请你将千鹤井家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在千鹤井家发生意外事件的时候,你的记录一定会有用的。”
这就是我写这份手记的起因。
事情来得真快,第二天千鹤井家就发生了第一个惨剧。一支看不见的魔手突然夺走了千鹤井泰次郎的生命。凶手从完全封闭的密室中神秘地消失了。在尸体旁边有一个恐怖的般若能面,仿佛在嘲笑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自从那天夜里出现女鬼以来,千鹤井泰次郎陷入了莫名的恐怖之中。那天夜里他们全家人都在家,戴着女鬼假面的人一定是他们家里的人。泰次郎也许影影绰绰地意识到了是谁将要杀他,他大概一直在为自己可能被那个人杀死而提心吊胆,但从他所处的立场来说对任何人也不能言明此事。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对亲生子女也不能倾诉自己的不安和担心。
他曾对我说,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出现女鬼的话。他好象想自己一个人设法解开这个秘密。
但他的内心痛苦,终于超出了他能够忍耐的限度。在女鬼出现的第三天晚八时许,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问道:
“柳君,你认识可以信赖的私人侦探吗?”
我听了这话吃惊地看着他的脸。他到底惧怕什么,找私人侦探想干什么呢?
“哎呀,私人侦探我可不认识。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或干脆找警察商量商量,请他们帮一下忙怎么样?”
“不,要是外人干的事情,找警察帮忙也可以。但我们家有我们世家的尊严和体面。要是出现了犯罪的事情,倒也罢了。我只是感到一种不安,去找警察商量,结果只会贻笑大方。
“虽说是有人藏了般若能面,也不能说那就是发生杀人事件的前兆。只是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好象今天夜里又要有般若的可怕面孔从窗户外面向屋里窥视,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发抖。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因为这个家庭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不能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商量这种事情。日本的警察,我也信不过。”
“那么,和石狩检察官商量一下怎么样?”
“不行,当检察官的人都是没用的人,他们只会处理犯罪发生以后的善后事情没有预防犯罪的能力。”
这时,我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高木彬光的形象,我怎么一直把他忘在脑后了呢?他是我在高中读书时要好的朋友,后来从大学工学院冶金学科毕业,取得了工学士学位但却把专业抛到脑后,专门埋头阅读国内外的侦探小说,装作了不起的业余侦探一旦发生什么事件,就想将自己的推理应用到实际事件中去。象这种人还是常见的。
而且他现在正在来这个海滨避暑,住在从这里步行十五分钟就到的海滨饭店里。
他虽然是我讨厌的有闲阶级的典型人物,但我非常了解他的姓格。他有头脑,又有手腕,对于完成这样的任务,是正合理想的人物。想到这见,我不由得用手相了一下膝盖,真是高兴极了。
“有了,有一个最合乎你的要求的人物,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叫高木彬光,他有头脑,有勇气,而且在艰巨任务面前,绝对不落人后。
“他从学生时代起,一弄到国内外的侦探小说,就一口气看完,还自诩为日本的菲罗…万斯(范…达因笔下的侦探——译注)。在高中时代,就曾对解决学校实际发生的小事件,显示过非凡的才能。他现在闲得没事可干,要是和他好好谈谈,刺激一下他的兴趣,我想他会接受这项任务的。而且正巧他现在正住在海滨饭店,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你和他当面谈谈好吗?”
泰次郎听了我的话不由得喜形于色。
“嗯,这个人很合适,你马上去找他谈谈好吗?”
“请你稍等一下,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看。”
当我走出房间正要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从楼梯下边走上来一个人——这个人是怪人千鹤井麟太郎。
我称他为怪人,是因为我认为这个称呼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
他也许是一种天才。仅从头脑活动来说,他可能是一个天才。但是,缺乏热情的智慧,不论多么敏锐,我也不愿称它为天才。
另外,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许可以称为超人。
对于人生,看不到刺激和魅力;对于生活、艺术、原始的本能,甚至对于犯罪没有兴奋和反应;认为一切皆空,对道德、物质、人性都抱着蔑视态度。对这种死灰般的人物,我们能称他为超人吗?
但是,他的举止和语言,有一种特殊敏锐的虚无感。我回到故国初次来到于鹤井家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席冷冰冰的话:
“柳君,怎么样?杀人的本事熟练了吧?但是,再没有比战争更愚蠢的了。战争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