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付涛那副贪婪成性的样子,水手瘦竹竿不无讥讽地问:“是这些垃圾重要?还是早一点回家抱女人重要?”
其实,等到休假时,船员们“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归心似箭”,惟恐沉重的行囊拖累了回家的脚步。别说是洗衣粉和肥皂,就连大半新的贴身内衣都被当成累赘抛投入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要也罢,怀里揣着美元和港币也就够了。要知道,早一分钟回家,就能早一分钟享受鱼水之欢,男女双方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付涛放着这么便宜的好事不干,偏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他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付涛就是这样往钱眼里钻,钻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在他眼里,钱是大爷。他愿意一辈子跪拜在钱大爷的脚下惟命是从。他拜金心切,以致于三天两头做一次黄粱美梦。梦里,他是一国之君,身边金钱如山,美女如云……然而,梦里虚拟的一切实在太完美,美得有些不真实。一枕富贵梦,落得一场空。每当他睁开眼,都免不了长叹一声:残酷!
付涛喜欢钱,但又不喜欢工作。工作稍累一点,他就发牢骚,在餐厅里敲碗摔盘子,以示抗议。当然,他只是轻轻地敲轻轻地摔,他总是有屁也不敢放得很大声。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将碗打碎了。要知道,那碗可不是铁打的。他害怕失去饭碗。别人都不理他,认为他疯了:“不想干就回家去嘛,又没人留你!”
“回去?回去干嘛?回家闲着有钱赚吗?回去有女人抱吗?我的女人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呢……”付涛的心里装满了一万个不愿意回家的理由。付涛曾经丢掉了女人,丢光了财产,也丢尽了脸面,如今他想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离了婚,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况且,和十年前相比,他在年龄方面已经失去了优势。这时候,他比谁都更需要钱。残酷的现实,容不得他乱花一分钱。多花一分钱,就只会令他多一分心痛。
“人生在世,挣钱是为了什么?”瘦竹竿问罢,故意停下来,将思考的空间留给付涛。付涛刚想对此作出解释,以证明自己早就明白个中道理,但是不等他开口,瘦竹竿又替他公布了答案:“挣钱就是为了更好地花钱。”
瘦竹竿说:“世上只有一种人光挣钱不花钱,那种人被称作‘守财奴’或‘吝啬鬼’。”
瘦竹竿又说:“从前有一个爱财如命的吝啬鬼,临终前望着床头那盏油灯,一直不肯断气,直到家人挑息了两根灯草中的一根,他才肯瞑目……”
讲完守财奴的故事,瘦竹竿还特地引用《吴王寿梦传》中的那句“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耳”,以表明他视金钱如粪土,绝对不同于书中的守财奴,更不同于付涛。
付涛是个文学爱好者,虽然谈不上读书破万卷,但至少对于《儒林外史》里面那些故事耳熟能详。付涛显然意识到瘦竹竿和自己说这些话的别有用心,于是想质问瘦竹竿抛妻别子来跑船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为这样一个无聊的话题争论不休,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面对瘦竹竿一脸鄙夷的神情,付涛恼羞成怒,索性自嘲一番:“我就是天生小气,我就是欣赏书中那个看着两根灯草芯死不瞑目的吝啬鬼,那又怎么样?”付涛这么一说,倒把瘦竹竿一下子镇住了。
自嘲,是对付那些长舌之人最锋锐最有力的武器。眼看付涛“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瘦竹竿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有人预言付涛将来一定能够成为第二个被载入史册的吝啬鬼、守财奴。付涛笑笑,也不反驳,心想这样也好,虽然不能名垂千古,但起码可以遗臭万年。付涛又想起歌德的那句至理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听说最近公司来了一笔奖金,数目不小啊!”有两个年轻的水手故意在付涛身后窃窃私语。
付涛回头一看,见是二水小古和小胖。小古,人称“古惑仔”,瘦得像只猴子,下巴上的一颗大黑痣上留有一撮长毛,样子十分滑稽。小胖,胖得像只肉球,但皮肤白皙,且细腻光滑,人见人爱。尤其是他那鼓圆鼓圆的屁股,最能吸引船员们的眼球。船员们有事没事有意无意都要在他的屁股上拍一下掐一下拧一下,时常惹得小胖哭笑不得。
“是真的吗!”付涛一下子睁圆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
“你他妈的就知道奖金?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快去干活!”水手长的声音,不解风情地灌进付涛的耳朵里。
当付涛明白古惑仔和小胖在戏弄他时,愤怒的火苗一下子蹿了几米高。付涛可以忍耐水手长的狐假虎威,但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这些小水手的公开挑衅。“狗日的竟敢骗我!”付涛骂人的样子特别凶,但是别人都不拿它当一回事。
看见付涛生气了,古惑仔和小胖反而乐坏了。他们就是爱看付涛生气的样子,好像专门和他过不去。对电脑一知半解的古惑仔说:“付涛的大脑是一部废旧的386电脑,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小胖说:“付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不然,他就不会整天盼望着天上掉馅饼。无缘无故,哪来那么多奖金呢?”
没等小胖说完,古惑仔将矛头一转,直指小胖:“要说四肢发达,我看你胜过付涛。至于头脑简单嘛,我就不好说了……”
小胖气愤地噘起厚墩墩的嘴唇,大骂古惑仔:“你他妈的胳膊肘往外弯,里外不分,说好了逗付涛,现在竟然逗起我来了!”骂毕,小胖追赶着古惑仔跑出了餐厅。
船在拉普拉塔港卸货时,正值10月份。付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这个月底盼来了一笔数目不大的奖金。据说公司今年赚大钱了,所以才会变得大方起来。
这次分红,付涛分得人民币五百元。“狗日的,才五百块,真没劲!”没钱拿的时候,付涛要骂。钱拿得少了,付涛也要骂。
不知怎地,这话很快传到了公司领导的耳朵里,公司领导大发雷霆,骂道:“人心无足蛇吞象。这些饕餮之徒真是可恶至极!他们的欲望简直就是无底洞嘛!按照他们的标准,公司永远也解决不了他们的温饱问题,更甭提‘小康’二字了……”
公司领导的话,随后又被反馈到船上,船员们一个个发指眦裂。孔夫子不平则鸣:“这些‘老板着脸,总是裁人’的人确实可憎可恨!他们总是埋怨员工对待待遇不满,却忘了自己对利润也同样不满。”
付涛所在的公司,就曾因为船员待遇过低一度成为ITF重点跟踪对象。相比之下,其它各大船公司的待遇要优厚得多。付涛有个老乡曾经通过劳务中介外派到希腊的一家远洋公司,月收入一千美元,折合人民币就八千元。每到年底,老板上船派发利是,人人有份,少则四五百美元,多则上千美元。付涛垂涎欲滴,吵着闹着要去那家公司,于是提着两瓶“二锅头”去老乡那里请求帮忙。结果酒被老乡喝了,忙倒没帮上。为此,付涛还心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要是能再多分几千块就好了!”付涛眯着一双小眼,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时不时地用食指在伸长的舌尖上蘸些唾液,用来揉搓票面以辨别真假,脸上则挤满了一串美中不足的苦笑。
“你他妈的王八蛋,怎么也不想一想,你上船不到两个月,能拿五百块已经不少了。我上船四个月,才拿了一千多。”水手长见状,愤愤不平。
“你狗日的到底要不要啊?领了钱赶快走人!”后面的人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
“要要要,当然要,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啊……”付涛嘴里嘟囔着,倒没在意谁在骂他。因为有钱拿,付涛的心情好极了。心情好的时候,别人骂他娘是老母猪,他都能充耳不闻。
每次领钱的时候,付涛笑得最开心。眼睛迷成一条线,嘴巴跟着斜上去,和眼睛连在一起。笑容堆在凹凸不平的脸上,泛起疙瘩,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犹如延绵起伏的山峦。付涛本来就长得寒碜,手里攥着钱窃笑的样子,越发和魔鬼一样狰狞恐怖。公司领导最怕看到付涛这副贪得无厌的笑容,但是付涛偏偏要笑,并且尽可能笑得更恐怖一些。付涛一想起自己的笑能令公司领导不寒而栗,心里便乐开了花。
付涛常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钱!为了钱,他曾向公司调配点头哈腰,委曲求全;为了钱,他曾背井离乡,漂泊无定;为了钱,他曾流血流汗,透支体力;为了钱,他曾节衣缩食,苦中作乐……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旦刀架在脖子上,就容不得你不向现实低头,就哪怕“明知山有虎”,也只有硬着头皮“偏向虎山行”。毕竟,他不是陶渊明,无法做到“不为五斗米而折腰”。
第九章 牢骚满腹
这天晚饭后,船员们聚在餐厅,围绕奖金问题议论纷纷。
付涛说:“这几年物价猛抬,尤其是房价,更是一路飙升,而船员的工资待遇一直原地踏步。俗话说得好,水涨船高。按理讲,物价上涨,工资也应该同步上涨。如今,陆地上的各行各业都在不断提升待遇,作为盈利颇丰的航运企业却一直按兵不动。照这样下去,谁还有工作积极性?”
孔夫子接下话茬:“早听说有人想为船员的待遇问题挺身而出,可惜群龙无首,注定成不了大气候。前些年,公司召开职代会,领导说大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公司一定想办法解决。当时就有人站出来质问公司领导,说这几年公司赚大钱了,为什么不给船员涨工资,哪怕是涨那么一点点,也多少能给船员兄弟们一点安慰。尽管公司已经好多年没有涨工资了,船员们发发牢骚闹闹情绪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公司的领导阶层向来不提倡民主。在他们看来,过分的民主会导致资产阶级自由化。况且,这些领导阶层向来喜欢睚眦必报,伸张正义的人往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