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令线,即长且深,如刀刻斧凿,十分明显。三绺长髯,微有花白。身穿一件赭黄袍,上绣团花,十分华贵。此人气度威严,稍显阴沉,身份决非寻常士绅。他身旁坐着一名长相极为奇特的年轻女子。她大约二十出头,肤色极白。一双大大的眼睛,色作微蓝,深陷于眼窝之中。上眼睑重叠数层,如帘幕翻卷,别有一番韵味。鼻梁极高,鼻翼内敛,使鼻尖看上去更加尖挺。一头棕褐色长发,微微卷曲,披在双肩上。身穿一袭浅蓝色长裙,袖口窄小,领口开得极低,不是华夏固有的服饰。光滑的脖颈上佩戴着几十串璎珞,繁文缛饰,却并不显粗俗。在珠光宝气的映衬下,更显气度雍容。她从外表到服饰,皆类似西域胡人。神色恭顺柔和,应是中年男子的姬妾。
小云大感好奇,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在一男一女的两侧,另有数席,每席只坐一人,年龄从三十到五十不等,衣服或红或紫,神情举止,谦卑小心,估计是中年男子的下属,或是晚辈。位于大厅东首的客席上,只坐一人。他大约四十岁左右,形相猥琐,身穿蓝色儒服。神情惶恐,如坐针毡,双眼东瞅西顾,犹如惊弓之鸟。大厅中的所有人,皆是神色凝重,宾主之间并不交谈。除了正在倒酒布肴的十几名仆人,偶而会发出少许响声,大厅内鸦雀无声,气氛十分肃穆。
小云颇感纳闷,按理说商谈正事,一般不会选择在此等场合举行。但如果即将开始的宴会,纯粹只是为了娱乐,那么宾主间的气氛,为何如此严肃?此事多少透出一点古怪。
片刻后,十几名仆人全部退出。中年男子缓缓起身,道:“周贤弟远来不易,丰某特设此宴,一来是为贤弟压惊;二来,也算是为贤弟洗尘。”端起面前酒杯,道:“水酒一杯,不成敬意!请!”语气平淡如水,和话中表露出的亲热之意,相去甚远。
坐在对面的周姓客人,急忙起身,双手捧起酒杯,道:“丰大人太客气了!小弟如何敢当?小弟先干为敬!”仰头将酒饮尽。丰姓中年人嘴角微一上翘,如此皮笑肉不笑,便算是回礼了。他将一杯酒缓缓饮尽,之后二人将杯底相互一亮,各自落座。
周姓客人将手一拱,道:“小弟此次前来…。。”话刚出口,丰姓中年人将他打断,道:“周贤弟,我们不忙说正事!先欣赏一段歌舞如何?”周姓客人身负重要使命,行程紧迫,心里十分焦急。但此时他在别人的地头,又怎好出言反对?只得把话强行咽回肚中,微微苦笑,点头以示赞同。
丰姓中年人对身旁的异族女子道:“可以开始了!”异族女子微一点头,双掌轻拍,小云先前见到的十几名手持乐器的歌妓,从大厅角落里走出。在对主客分别施礼后,开始演奏。或轻挥素手,或半启丹唇,琴笛箫瑟一时俱响,琵琶箜篌瞬间齐鸣,悠扬之音顿起。声如幽篁回风,空山鸟语,颇具自然情致,大有涤荡心尘之妙。
为时不长的前奏过后,其中三人放下乐器,缓步走到大厅中央,翩翩起舞。脚步轻灵,身姿曼妙。进退之间,恍若惊鸿;一张一弛,宛若鱼龙曼衍,赏心悦目已极。另有一名红衣少女手敲檀板,轻声唱道:
海棠婷婷舞纤腰,
公子翩翩爱花娇。
走逡巡,不忍离,
常把醉眼梦里瞧。
可怜夜惊风吹雨,
花落残红绿空娆。
更有哪,
将军白头沙场死,
美人迟暮芳华老。
人生苦短须纵意,
诗酒花间任逍遥。
唱至最后一个“遥”字时,声音又高又飘,余音袅袅,在大厅内久久回荡。过了一会儿,与宴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喝彩。周姓客人心里一动“丰大人此时让家妓演唱此等曲调,是否意味着他已无意功名,准备以诗酒自娱,终老此间呢?”待歌妓退下,他将手一拱,道:“丰大人家中的乐班,手段果真了得!一曲唱罢,竟令小弟萌生退隐之心,颇有意兴阑珊之感。”摇头叹息,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接着道:“虽是如此,但小弟认为,人生可贵之处,还是在于积极进取!不知丰大人以为如何?”
丰姓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周姓客人心中恨极,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迫不得已,只得明言,道:“丰大人,实不相瞒,小弟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你是否能让左右回避一下?”
丰姓中年人神色不动,淡淡的道:“厅内诸人皆是丰某的心腹左右,周贤弟有什么事尽管明言!”周姓客人脸色瞬间雪白,将牙一咬,道:“即如此,小弟就直说了!小弟此次前来,是受家师田老相国的委托,敦请丰大人高举义旗,挥兵北上,以讨伐独夫!丰大人如能倡此义举,则天下幸甚!百姓幸甚!眼下已有数位大人,响应家师号召,举旗讨逆。丰大人如能躬逢其盛,自可彪炳史册,光耀千秋!”说完,起身施礼。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唯独丰姓中年人并不感到意外,暗暗冷笑,心想“我岂能不知你的来意?让你亲口说出,只不过是借此机会以观属下众人的反应!”游目四顾,见坐在左右两旁的十几人,或惊恐,或怀疑,或愤怒,反应并不相同。他微一皱眉,冷冷的道:“周贤弟之言,恕丰某没有听清!请问,谁是田老相国?哪个又是独夫?还请周贤弟明言!”
在说出方才的一番话之前,周姓客人不知丰姓中年人将会如何处置自己,心里十分恐惧。但此时话已出口,他反而感到一阵轻松,闻言后侃侃而谈,道:“所谓‘田老相国’,乃是小弟的授业恩师。曾经担任宰相二十多年,被先帝称为‘天下第一能臣’的‘富民候’田千秋、田老大人,丰大人又岂会不知?所谓独夫者,自然是指此刻端坐在金銮宝殿中垂拱而治天下的正统皇帝!”语气转为激愤,道:“此人年号‘正统’,名为‘翊国’,却行弑父篡位之举。登基伊始,逼死太后,驱逐皇兄,致使皇叔轩辕文若饮恨于三尺青锋之下!倒行逆施,凶狠残暴,以不配成为抚有华夏的万乘之尊!有鉴于此,蜀郡太守左玄龄、左大人,齐郡都督车万里、车大人,已于日前响应我师田老大人的号召,举旗计逆!此举,一是报先帝知遇之恩;二是力挽社稷于即倒;三是以解黎民之倒悬!”稍一停顿,大喝道:“轩辕翊国早已四面楚歌,眼见众叛亲离之势已成!他不是独夫,又是什么?”
一番痛骂之后,他终于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对丰姓中年人深施一礼,异常诚恳的道:“丰大人坐拥重镇,手握雄兵,素得楚郡百姓拥戴。我师田老大人,素知大人忠义,与先帝际会风云,君臣一向相得!独夫轩辕翊国,弑父自立,窃取神器!以丰大人与先帝知遇之深,又岂会容此独夫久享国祚?大人如能登高一呼,以您的威望,自是天下景从!襄助、归附者云集!再与左大人、车大人合兵一处,挥师北上,讨取独夫,易如反掌。砥定乾坤,只在顷刻之间!大业一成,诸位大人因居功甚伟,自可配享宗庙,成为百代不祧之祖!千秋万年后,仍可供后人追缅。如此,岂不强于丰大人眼下以一个小小的郡守身份老死此间?大丈夫生此世间,自当积极进取,创建丰功伟业。上可光宗耀祖,下可福萌子孙,只有如此,才不算虚渡此生!不知丰大人以为如何?”说完再施一礼,撩袍坐回原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极为激动。
小云听罢此言,方才得知,姓丰的中年人,竟是楚郡的太守丰居正!周姓客人是受田千秋的委派,或许也是出于原太子轩辕辅国的授意,前来劝他谋反的!此人孤身游说国之重臣,胆子倒是不小!从建筑样式推测,此处应是丰居正的私人宅邸。倩桃星夜潜如此处,难道她和丰居正有什么关联?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使他头大如斗,担心漏听厅内众人的对话,已不敢再想下去。
听完周姓客人的此番言论,丰居正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的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今日你未曾携带路引凭证,无法证明身份,才被守城士兵绑来见我。你我二人原是故交,老夫素知你的为人,极力为你辩白,才使你重获自由!但我不曾料到,你此番竟是为逆贼田千秋做说客,前来游说老夫造反的!早知如此,我就该将你就地斩首!”说至此,勃然作色,奋力一拍面前的长桌,杯盏齐鸣,大喝道:“周崇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说此大逆不道之言,难道你活腻了不成?来人哪!将此狂徒与我拿下!”
话音一落,大厅内外暴发出一声响亮的回答:“是!”随后,从两旁回廊和楼前树丛暗影里,冲出一百多名衣甲鲜亮的戎装士兵。小云暗吃一惊,看似祥和的歌舞之所,竟是隐藏杀机!幸亏自己一直十分小心,未曾显露形迹。否则,一旦被藏在暗处的士兵察觉,将是麻烦不断。一百多名士兵健步冲入大厅,三下五除二就把周崇礼捆绑了起来。之后施礼退出,转瞬间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行动彪悍,如狼似虎,来去如风,可见日常训练有素。
丰居正缓步上前,望着已被绑得如同米粽一般的周崇礼,冷笑道:“你有什么话可说?”周崇礼面如死灰,神情却颇为镇定,冷冷的道:“丰大人,你这是何意?小弟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又岂敢独闯龙潭虎穴?”此话无头无尾,颇显突兀,似是另有所指。
丰居正眉头一皱,道:“此话何意?”周崇礼微微一笑,道:“丰大人,你曾于年前,呈给朝廷一封密折,建议正统皇帝,早立储君,以固国本。此密折被轩辕翊国驳回,之后你私下购买了二十多万套甲胄,并偷偷屯积了七千多万石粮食!难道说丰大人此举,只是为了报效朝廷?小弟有点不以为然,想是丰大人另有所图吧?”说完,微微冷笑。
丰居正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年前的确曾给朝廷上了一道密折,建议轩辕翊国早日确立储君。因他的**和轩辕翊国的嫡长子早有婚约,接到密折后,轩辕翊国怀疑他别有用心,当即将密折驳回。御笔朱批,只有“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