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点点头:“那好,我赶紧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吔,张老爹咋办?”
“老钱金币还有多少?请老人家,到安邑买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钱、三个金币了。”
张仪大手一挥:“全给老人家。”
“老屋?”
“烧了。”张仪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烧!”绯云红着脸喊了一声,“我来处置,不用你管。”站起来匆匆走了。
想了想,张仪终于没有喊回绯云,任她去了。他知道,绯云从五六岁的孤儿被母亲领回,就一直在老屋与母亲共度艰辛共尝甘苦。铩羽回乡,又是绯云与张老爹苦苦撑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绯云与张老爹对张庄老屋的依恋,比四海为家的自己要强烈得多……罢了罢了,还是教他们处置,何须一定要摆出一副名士不留退路的做派?
心定了,张仪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几件。需要他自己动手的,是两架书简,还有自己三年来撰写并誊刻就绪的一堆策论札记。那些札记是自己的心血结晶,也是自己痛彻反省的记录,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将必须携带的书简装进了一只大木箱,那些札记,则特意用母亲留给他的那只铁箱装了,而且将那支小小的铜钥匙系在了脖颈贴身处。突然,张仪心中一动,又将两只箱子搬到母亲墓旁的一个小石洞里,又用茅草苫盖妥当,一宗宗做完,天也黑了下来。
奇怪,绯云如何没有上山送饭?出事了么?心思一闪,张仪摘下吴钩,大步出了茅屋。
将及南面山口,突闻河谷中一阵隆隆沉雷。仔细一听,张仪立即辨出这是马队疾驰,且是越来越近。张仪机警异常,看看四周,快捷地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片刻之间,马蹄声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脚步声进了北面的山口。
时当明月初升,依稀可见一队甲士开进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将茅屋围了起来。一个带剑军吏高声命令:“守住道口,不许任何人进来。荆燕将军,点起火把,随我去见先生。”说着便见一支火把点起,两个身影走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又走了出来,军吏道:“先生显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复命了。”那个举着火把的荆燕答道:“该不是赵国将先生请走了?我却如何向武安君交令?”军吏笑得很响:“老话真没错:燕人长疑赵。如今两国结盟了,我若捣鬼,太子如何对武安君说话?”荆燕叹息一声:“咳!也是天数,张仪没贵命,武安君好心也没用。”军吏笑道:“将军若不放心,可带十骑留下,继续访查。”荆燕道:“武安君安危要紧,我如何放心得下?”
“既然如此,也不用费心了,有一信放着,先生会看到的。回兵。”
甲士们收拢成一队,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间便闻马蹄声隆隆远去了。
张仪见马队远去,下了大树,走进茅屋点起风灯,发现石板书案上赫然一个扁薄的铜匣。看来,这就是他们方才说的信了。张仪拿起铜匣端详,一摁中央铜钮,铜匣无声地弹了开来。匣中红锦铺底,一个火漆封口的羊皮纸袋正在中间。吴钩尖端轻轻一挑,羊皮纸袋“嘶”地开了一个口,一页羊皮纸“刷”地掉了出来,张仪拿起一看,极为熟悉的字迹立即扑进了眼帘:
张兄如面:合纵有望,其势已成。我已向樗里疾荐兄入秦,望兄与时俱进,对我合纵。兄做对手,苏秦当更惕厉奋发,再创长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谓也。时势诡谲,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风。苏秦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过,张仪已是血脉贲张。苏秦已经在战场上向他招手了,张仪岂能拖泥带水?苏秦如此襟怀气度,张仪自当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来,入秦已是事不宜迟了。苏秦既然已经向秦国上大夫荐举了自己,便说明秦国已经知道了自己……
且慢!一个念头突然生出:秦国既然知道了自己,为何却没有动静?是秦国君臣迟钝么?抑或另有隐情?既然说不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气,做成大事不在三五日之间。一番权衡掂量,张仪已经冷静下来: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贸然,这是最后一条路,不走则已,走则务必成功,如何能在扑朔迷离之时贪图一时痛快?苏秦说“时势诡谲,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对了,苏秦肯定发现了“有人”对自己心怀叵测,提醒自己早日离开这里。这“人”是谁?目下看来,似乎是赵国。可是,就必然没有秦国么?古往今来,国君求贤而佞臣杀贤的事数不胜数,若果樗里疾是个小人,担心自己入秦威胁到他的权力,难保不私下“控制”自己,情势没有完全明朗之前,就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思忖一番,张仪觉得自己还是按照原来谋划行事较为稳妥——白身入秦,看清再说。
一阵匆匆脚步声,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心中兴奋杂乱,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吃起来,及至吃完,却见绯云直抹眼泪,不禁惊讶:“绯云,有事了?说呀!”
绯云带着哭声道:“张老爹不要钱,也不离开老屋……我看,老人家有死心吔……”
张仪二话没说,拉起绯云便走。老人是张家的“三朝”管家了,从迁出安邑开始,张家上下便呼老人为“张老爹”。四十多年来,张氏家族的风雨沧桑就是老人的兴衰荣辱,老人对张氏家族的忠诚、功勋几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如今,老人家绝望了么?
陵园离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张仪大步匆匆,片刻到了老屋门前。三年未下山,他发现张庄已经比当初有了些许生气,门前已经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树林,茅草小门楼也变成了青砖门房。他顾不上细看,推开门进得庭院高声道:“老爹!我回来了。”见无人应声,绯云轻轻推开了堂屋大门,骤然之间,绯云哭叫起来:“老爹,何苦来呀——”
张仪急忙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老爹跪在张仪母亲的灵位前,鲜血流淌,腹部已经大开,双手依然紧紧握着插在腹中的短剑。
“老爹……”张仪骤然哽咽,扑地跪倒,抱住了张老爹。
老人艰难睁开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软软地倒在了张仪怀里。
“老爹,安心走……”张仪泪如雨下,将老人的眼皮轻轻抹下,“绯云,给老爹穿上最好的衣裳,安葬陵园……”
天将拂晓,霜雾迷蒙,一辆灵车缓慢地驶上了通往张氏陵园的山道。太阳初升的时分,一座新坟堆起在张仪母亲的大墓旁。
“张兄吔,主仆同葬,自来未闻,你不怕天下嘲笑么?”
“忠节无贵贱,大义在我心。他人嘲笑?鸟!”张仪愤愤然骂了一句。
绯云忍不住笑了,笑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
“大哥!教小弟好找。”随着话音,那个英秀的白衣药商飘然而来,走到近前却觉得气氛不对,稍做打量已经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坟前肃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关照,不想你却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辈年年来涑水,定会为你老人家扫墓祭奠的。”说罢长身拜倒,肃然三叩。
张仪不禁唏嘘道:“兄弟啊,罢了。”绯云走过去,抹着眼泪扶起了白衣后生。
“大哥。”白衣后生道,“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
张仪默然片刻,看看绯云,绯云道:“给我两个时辰,但凭张兄便了。”张仪点点头道,“好,午后走。”
白衣后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实在惭愧。我叫应华,宋国应氏后裔。日后就叫我华弟吧。小妹,你可该叫我大哥。”
绯云笑道:“吔,宋国应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难怪神秘兮兮。”
应华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捕老虎么?小妹为**心了。”
“你们俩呀,针尖儿对麦芒。”张仪笑道,“别聒噪了,分头准备。华弟,我听你吩咐。”
“大哥明断。”应华笑道,“一路行止,都听我,保你无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红了满山松林的时分,一队商旅车辆驶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车队辚辚疾行,沿着大河北岸直向西去了。
第七章大成合纵(1)
一、大梁公子出奇策
进了魏国,苏秦有一种奇特的憋闷。
当他的三国车骑声威赫赫地进入大梁时,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非但郊野没有观者如潮的景象,连看热闹的传统地方城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样繁华锦绣,人流如梭,市声如潮,可苏秦无论如何也没有感应到一种勃勃生气。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种平静的麻木,一种深刻的淡漠。苏秦没有偏见,不至于因为魏国人没有夹道欢迎而对大梁生出失落或愤懑。对魏国,他是抱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国成为六国合纵的真正轴心。虽然魏国衰落了,但按照诸般实力与曾经有过的辉煌,魏国依然是最适合扛起合纵大旗的盟主国。然进得大梁,苏秦的心却直往下沉。
住进华贵的国宾驿馆,魏国掌管迎送的“行人”前来通报:“魏王尚在逢泽狩猎,两日内不能还都,敢请武安君先行歇息。”赵胜气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我去找魏无忌说话。”匆匆大步走了。苏秦送走行人,对荆燕笑道:“换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
苏秦曾经游历各国,每进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区转转看看。有时候竟日流连,许多名胜去处都被耽延了。苏秦有个说法:“市井之区,邦之经脉,细细把之,可得国命。”当年游临淄,天下对齐国尚不看好,可在游览齐市三日后,苏秦对老师详细描述了临淄的民生民气,断言:“齐国有强盛之象,绝不在魏国之下。”老师大为赞赏,对苏秦的预言下了八字考语:“善把国脉,独具慧眼。”教张仪很是发急了一阵子。对于大梁,苏秦并不陌生,当年每次出游,都要经过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