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有旗,船上有帆。寒风刮打出“啪啪”之声,如刮在骨头上的冰寒。脚边横着的不知是谁的胳膊,只剩半截,还被踩得稀烂。周遭不只是血腥味,满满弥漫都是死亡的阴气。
云涯一直静静看着,没有露出一丝的恻隐或是不忿。何致紧紧皱眉,一面紧盯着弓手防止他放冷箭,一面却觉得,太子此局做到这步,已经不能说是可敬,而是、可畏。君子如玉,实则是君心如玉,还是璞中之玉,根本看不清楚。
船上的弓手看得分明,不由弯起嘴角:“看来,这些娘们儿压根不能让太子看在眼里。”随意将手中少女甩开,完全不顾岸上几排侍卫皆举枪对准他,一转身,他身后的暗军竟又绑了一排人出来。
云涯终于皱了皱眉——都是面熟的。
有官有将,皆被堵着嘴,露一副惊惶无措。大部分都在何致所列的名单之上,也有其他——刻薄成一张棺材板儿、被麻绳捆着怎么都像生殉的,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何致下意识地说出口:“难道他也是……”暗军?
云涯却截断,淡淡道:“他不是。只是受贾家所累。”
毒杀李纨使得李守中落了贾家一个大把柄,这次贾老太太想要算计黛玉,自然不会放过这霉催的亲家。做见不得人的事儿须得避着点儿,李守中正是乔装打扮去贾家时被暗军劫持的。
一众官将皆被长刀架着脖颈,呜呜哀哀着不知是在呼救还是在哭求,弓手的笑容愈加放肆:“太子还不肯退兵?”
云涯沉默不语。
“看来,太子是打定了主意赶尽杀绝。”弓手冷笑,身后一个暗军手起刀落,李守中顿时人头落地,洒了满甲板的鲜血。
“太子……”连跟来的东宫属官都迟疑了,想劝——这些可都是朝廷命官!
云涯终于开口,却是冷笑:“孤有的是时间与你耗着,你不妨一个个慢慢杀,待你杀完了,孤再派人下水劫船,抓活的。”
弓手一滞,笑意褪去,森寒无比:“看来,太子是打定了主意、赶尽杀绝。”
云涯与之对视,一字一顿道:“所以,趁你还没死,告诉孤,贾敬在哪儿。”
“哈哈哈……”忽然又换为张狂的大笑,“首领不在此处,待我死之后,太子尽管去寻!”可就怕,太子没那个命了!
何致再也按捺不住,小声却急促无比:“太子,可让人下水夺船!”
云涯却斩钉截铁:“不可下水。”
……为何?
何致还没问出来,便听水底传来一阵轰轰声,好似藏着盘旋的漩涡,这是——“船底的阀门被打开了!”
这是河水倒灌入船的声音。
伴着轰隆之声越重,船上的哭叫越发惨烈。死亡逼近之感如此恐怖,几欲将人逼疯。
何致觉得自己不能理解:“难道他们想把自己淹死在河里?”眼看被精卫司围堵,毫无出路,便干脆求死?
云涯却低头:“没那么简单,你看水面。”
已被鲜血浸透的水面之上缓缓浮起了一层浑浊透明的东西,反着光,带着刺鼻的味道。
“是火油!”
“都退开!”云涯厉声下令,渡桥木栈与水相连,都会着火!
伴着禁卫飞速地向后涌退,伴着尖利如划破长空的惨叫,一道火星已从暗军船上落入水中,触碰到火油的一瞬间,红光炫目,灼热熏天。
一片火海,竟立于水面之上。天地不仁,无德无信义,竟连水火都乱了伦常。
云涯已经安全退到了高处,再看河道,一片火光漫天。暗军劫持的这艘船上大概也泼了火油,包裹着烧成了一团火球,连绵不断的惨叫、一道道黑影带着满身的火焰跌入水中,嘶啦嘶啦的声音里,不断传来皮肉焦灼的恶臭味道,几欲让人作呕。
火星四溅之间,船舷、栈板、栈栏……船上的,船下的,都在不断剥落,缓缓沉入闷得密不透风、封死了血腥味道的河水之中,却有不少或粘稠或干硬的黑色焦灼物,飘在水面上,与散落的肢体皮骨,继续受着烈火的煎熬。
暮色渐浓,夜色渐深,熊熊大火映得漆夜更沉、杀孽更甚。
云涯立在高处,脊背处是寒风,面对的却是灼热,人世多苦,冷暖无常。
何致问道:“太子要等到何时?”
“等火油烧完。”
“太子早知会他们会纵火?”
“并不确定,所以,孤也带了炸药。”
何致:“……”
云涯道:“无论是孤,还是贾敬,谁动手都是一样的。”
“太子应该尽早离开……”无论这个渡口里曾有什么,暗军、叛军、刺客还是无辜之人,经此一场烈火,余下的只剩烧成灰烬状的罪孽。
也可说是浮尘,扬起满城的阴霾,一如云下之翳。
云涯却摇头,眼中映的尽是悦动的火苗:“瞒不住的,孤也没打算隐瞒任何人。”就算将整个精卫司杀干净了,也堵不住全天下的悠悠之口。
况且,自己的杀孽,自己来担着。就如黛玉所说,人世多坎坷,将自己承受不住的加注于别人身上,只会错上加错,只会徒增罪孽。
“可是,太子您……”何致觉得,太子如今处境不妙,君子莫再立危墙之下——可是,看清云涯早已是一片决然之意,劝阻的话绕在了舌头尖又退了回去,只叹道,“太子竟又以身犯险。”
“有所求而已。”
何致又道:“人世多苦。”
“求仁得仁,以戈止武。”云涯看向自己的掌心,掌中之纹映着火光,越发地脉络清晰,缓缓握住,却不知能否真正握住总是戏弄人的命运。
云涯曾与何致说过,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冒险。如今,正是最后一刻。
如今,正是“最后一刻”。老师从南疆归来,带来了确切消息——十年前的惊险重演,暗军再次勾连了外族。虽暂且没看出影响,可想当年,云华太子身死,南疆海疆战火纷飞。
那般情境,决不能重演。
说的是冠冕堂皇或者道貌岸然,云涯却又觉得讽刺,其实他并不在意究竟谁才是那个或那些国贼,也不在意到底有没有漏网之鱼。正如弓手所说,他早已决定“赶尽杀绝”,等着南疆的消息,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
这是唯一一次,将被云翳捅得千疮百孔的朝廷彻底翻看清楚的机会。贾敬造的是太子无德的势,云涯顺势借势,甚至千方百计地自污,只为调出这些能得势或能借势、能真正影响朝廷的“暗军精锐”。
贾敬逼得他这个太子四面楚歌,他又如何不是在逼着贾敬。东宫之位摇摇欲坠,恰是云涯给予贾敬的时机,逼他投入更多的暗军,以相祭。
所以,即使知道这些人命是贾敬双手奉上的,云涯也一概笑纳。
……
暗夜之下,贾敬眼中厉光尽显:“这次,皇上就是不想废太子,也由不得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人命是贾敬送的,局是贾敬布的。云涯如果不入局,贾敬要么继续滥杀无辜,要么抓住机会载着满船的官眷跑路,二十年后又是新一批的恐|怖|分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贾敬:太子竟然这么乖,把自己给折腾废了。
何致:……【刚跟了个新上司,上司就要倒台了~
林霁风:……【刚被未来上司并着准妹夫卖了~
甄老爷子:……【乖徒儿大靠山有这么靠不住?
考虑到以上几只的身份,贾道长,你难道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么?
第192章 □□者古得天道者无道避世者仆承罪者绝缘(上)
渡口的大火一直烧到后半夜;不是因为火油终于耗尽,而是裂空响雷惊电;落下了瓢泼大雨。
云涯终于要离开,上马车前,却又吩咐:“留些人,将水中骸骨收敛一番。”
精卫司领命;顶着刺骨的冷雨跳入河中;捞起满河零落的残骸,大都被烧成了一团黏糊糊的焦黑物,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马车轮轧在漫着雨水的道路之上,时不时溅起一道浑浊的水花。骤雨淋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就连坐在车里的,虽不潮湿;也是满身的寒气。
车窗上镶的的是水琉璃,云涯隔着窗静看一片空茫的水雾。何致则护在一旁,手按在刀上,时刻蓄势待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因为贾敬依旧不知所踪,更因为太子沾染了太多的杀孽,不知会招来怎样的仇家。
“何致。”云涯忽然点名,听得何致回一句“臣在”,摇了摇头,指点着,“你回宫后,速写一道请罪的奏疏,赶在朝会之前呈给父皇。”
“奏疏?”
云涯继续:“《墨子公输》有言,‘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孤非刑杀人,是为不义;你作为孤的近臣,无法劝阻,是为不忠。你就照这般写。”
“臣……”何致咬牙,却坚定,“臣写不出此等颠倒黑白的东西!”
“怎么,怕被人说你见风使舵、还是‘背主’?”云涯失笑,“是孤让你背主的,你怕什么?再说,由你来开这个头也好,省的他们去写,还不知道将孤骂成什么样子。”
何致依旧沉默不已。
云涯不由摇头:“你是寿安伯府唯一的成年男丁,若你受孤连累获罪,谁来奉养你的婶娘、照顾你的妹妹?”
再次坚持:“臣不写。”
云涯觉得挺好笑:“孤怎么不知道,你是此等忠义死节之士?”要真是这种脑子拎不清楚的,他也不会如此“重用”。
“非忠臣节义……”何致顿了顿,握了握拳方道,“太子对阵贾敬、格杀暗军,实则为替何家报仇。臣无颜自诩忠义,却、不可不孝。”
云涯意有所指:“忠孝难两全。”
何致低头,越发觉得难堪。
云涯又叹了一声:“就跟孤一样,仁义难两全。”
马车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只听“噗通噗通”的雨水击打之声。咯吱咯吱,车轮又绕了一个弯,云涯向外看了看,推开车厢门,叫来个侍卫:“马车走得慢,你先回宫报信。对了,定远侯世子林参议也在宫中,你记得将孤今日所做悉数告知于他。”
侍卫领命而去,云涯回过头,对上何致复杂的表情,不由笑了笑:“孤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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