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室令年纪很大,须发皆白,据说是孝景皇帝时就入禁中侍奉的,但是,待人十分和气,对她们这些宫婢,也不似其它中臣一样,随意打骂喝斥,有时,一些年轻的宫人中臣说起天子如今的宠妃婕妤“拳夫人”,话中不无艳羡,他笑呵呵地听着,却是一脸不在意,直有一次,一个宫人为此询问缘故,老人以一种历经沧桑的语气劝告宫人:“主上春秋已高,哪里还会动心……你们年轻,没见主上以前宠人的排场,拳夫人……那些宠幸算什么啊……还不及昔日王夫人所受的宠爱呢……更不要说,皇后得宠大幸的时候了……”
调到皇后身边时,看着皇后风华不再但是沉静优雅的仪态,倚华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曾经拥有天子最炙烈的宠爱,那么,当红颜逝去,天子不再垂顾时,自己可能像皇后这般平静……
——答案是无解的……
不过,年轻的长御告诉自己——若是天子的宠爱总是有失去的时候,那么,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如李夫人一样在风华犹盛、圣眷最深时逝去……然而,想到李夫人家族的遭遇,倚华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在心中告诫自己——还是永远不要得天子青眼……更好!
“中宫……太子明白出行,妾还是归……”史良娣温婉的恳求让倚华回神,随即便见皇后微微摇头:“不……你们还是在宫中待着比较好!”
“这是为何?”史良娣不解。倚华同样地看向皇后。
皇后叹了口气:“且再看看……”
第二天,得知丞相令执金吾封闭长安各门时,倚华瞬间感到了变乱将起的恐惧……
15、格杀
在史良娣的惊慌无措与王姬的茫然不解中,倚华听到皇后幽幽地轻叹:“果然如此……”
椒房殿内,所有跽坐侍奉的侍御近臣恐惧地俯身——久在未央,他们就算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也会本能对某些可能危及自己的事情产生不祥的恐惧。
倚华也恐惧地弯下腰,将前额紧紧抵在冷硬的地面上。
“卿等都离开吧……”倚华听到皇后用柔软的嗓音无奈地叹息,“留到今天,卿等对我的忠心也够了……”
之前,椒房殿以各种惩罚的名义调走了大批的宫人、宦官,如今剩下的大部分都是跟随皇后多年的亲信近臣——倚华是其中不多的几个刚来不久的宫人之一
听到皇后的话,诸侍御反而平静下来,片刻之后,中宫私府令膝行至殿中,叩首言道:“皇后未入椒房殿时,臣等便是侍奉左右,多年倚赖中宫庇护,如今,臣等又能去哪里呢?就让臣等继续侍奉中宫吧!”
“中宫允准!”其它人跟着请求。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场豪赌,那么,他们无疑已持续赢了将近一生的时间……那么,如今,他们如何还有推开筹码,转身离开的机会……
倚华听到皇后再次轻叹,随后,以一种温柔的态度答应众人的请求:“卿等适意吧……”
相比椒房殿内小小的动荡,太子宫内,在石德说出某个耸人听闻的猜想后,前殿正堂立刻陷入一种惶然恐惧的混乱之中!
嘈杂混乱中。张贺听到坐在正席地皇太子闭着眼睛。低声喃语:
“少傅地意思是……父亲……上……可能……”
没有说完地低语却让殿内迅速寂静下来。
——太子少傅犹留余地地猜测之上。覆盖着地最后一层冰纨轻纱被皇太子毫不留情地挑开……
——今上若无恙。刘屈氂、江充当真敢如此妄为?
太子家吏地心中有相同地疑问。
“就是要太子跟他身边那群饭桶想岔!”
丞相府内,江充冷笑而言。
正席之上,刘屈氂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听到江充如此说话,他也只是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勉强开口:“希望江君之策可见成效……”
“君侯多虑了!”明白江充的谋划后,苏文却是十分兴奋,见刘屈氂信心不足,立刻便出声宽慰。
“希望如此……”刘屈氂的信心远没他们俩那么充足。
——那是做了三十余年储君的大汉太子!
苏文是宦官,对丞相的心思并不在意,江充却是外朝官吏,不能不在意丞相,因此,江充收拾起满心的得意,为刘屈氂分析:
“君侯的确是多虑了!太子七岁受册,至今三十一载,纵然前有齐王,今有钩弋子,太子地位终是岿然不动,何也?依恃唯二!”
江充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种指点江山带来的兴奋让他不由自主地狂热起来:“一则,太子乃上之长子,爱重疼惜绝非他子可比;二则,烈侯、景桓侯昔日所铸之势,至今无人可及!”
“父子无间,卫氏超然,故太子无忧!”
“正因无忧,太子虽立博望苑,然所交皆是游侠、儒生,意气相投,切磋学问,却是不党不羽,可谓深得两位大司马立身处世之精髓!”
“亦是因此,太子看似根基牢固,实则危矣!”
“宫中,皇后失宠已久,朝中,两位大司马薨后,卫氏再无人矣!”
“一旦遇事,陛下左右,谁为太子陈辩?”
“三人成虎,何况上如今……”江充抿了抿唇,咽回了某些不太合适的不敬之辞,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才继续道:
“再则,太子数谏征伐,却忘了,卫氏根基尽在军中——无征无伐,掌军之人何期未来?纵然因卫氏旧谊,军中诸将不言是非,亦难心无旁鹜。”
“非常之时,太子恐难调一兵一卒!”
江充笃定如此,方敢行险——若是诸将一心支持太子,他便是手段再厉害,也无可奈何。
——这世上,势,不过是可借之物,虽举足轻重,却无法鼎定乾坤。
——从来都是一力降十会啊!
“说白了……”苏文轻笑着开口,晃了晃手指,对两人道,“皇太子只知大道,不通细务……与秦扶苏一样,不知权谋机变!”
“说得好!”江充击掌大笑。
这两人将事情说得如此通透,刘屈氂自然是如释重负,拱手对两人道:“二位君子高才!”
——没错,刘据所学所思都是坦荡大道的帝王之学,可治国、平天下,却应付不来诡计阴谋之流的小道!
——因为,帝王之学中,权谋不过是小术!
——更因为,将近不惑之年的刘据从未真正遇到需要用权谋之术的状况!
——这是他的大幸,也是他的不幸!
“或者……我们有这种想法正是江充等希望的……”
刘据不是不通权谋,只是,他真的没有用权谋的习惯!
这么多年来,他想的都是大事,偶尔遭遇几个阴谋也不过是细枝末节,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起过作用,但是,此时此刻,事到临头,某些沉睡的记忆被触动了……
——或者说,宗室子弟对阴谋的某些本能让他隐隐感到了不对劲。
张贺沉吟不语,其它家吏也不由认真思索起太子的这个猜测。
“太子!”石德颤巍巍地站起,走到刘据面前,低下须发花白的头,“上在甘泉,情况不得而知,太子亦无须多虑,当务之急,仍在如何解眼前的死局!”
“死局?”家吏中有人不解地出声。
“待罪陛下,乃太子本份,然,太子欲待罪丞相、江充等之前吗?”石德的质问异常尖锐,但是,没有人发出一丝惊叹的声音。
“丞相假上命,亦非只为治罪太子……”——而是想治太子于死地!
石德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刘据扶案而起,神色肃然。
“非常事用非常法!就用少傅前策!”
刘据不是束手待毙的人,既然对方连他去甘泉都要阻挡,也就意味着这个死局不死不休!
“矫制为使,收捕公、卿、二千石!”
“如有异状,格杀勿论!”
黑色的衣袖拂过漆几,墨盒摔落,黑色的墨液倾覆在丹漆地面上,仿佛预示什么……
16、天子的偏爱
“太子矫制?”
“是……”
“使者以矫诏捕你等下狱?”
“是……”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跪在玉床前,苏文痛哭流滋地诉说从长安逃亡至甘泉的凶险,本以为天子必会勃然大怒,毕竟他们是奉诏行事的赦使,然而,天子接连两个冷淡的质问便截住了他的话头,最后一个问题更是匪夷所思,令他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
“使者既有符节,尔焉知真伪?”
踞坐在铺着象牙簟的玉床上,天子半闭着双眼,语气愈发冷冽。
“据是处决国事的储君,收捕不得尔等吗?”
“……妄自揣测!”苍老的天子给近侍黄门下了定论。
天子的质问让苏文颤栗不已,却不敢不为自己分辩:“主上……”
然而。苏文刚开口。便被天子再次用冰冷地声音打断:“你们这些人在朕面前说过那么多是非。太子都没有理会过一次!你们奉诏治巫蛊。太子便是有异议。也不会妄为至此!”天子根本不相信自己地爱子会无缘无故地做出矫制乱法地事情来。
天子地话让苏文心里愈发没底。慌乱下。他脱口而言:“……臣等在太子宫找到了桐木人……还有不少写大逆之辞地帛书……”
“啊?”
刚步入寝殿地钩弋夫人听到苏文地话不禁失声惊呼。随即反应过。连忙低头掩口。她地身后。端着食案地宫婢听到这个消息。立时面色如雪。几乎控制不住双手地颤抖。
宦者丞接过宫婢手中地食案。又示意旁边地宦者接过其它宫婢手上地食案。淡淡低语:“你等退下吧!”
宫婢默然行礼。弓着腰。缓缓退出寝殿。**地双足踩在冰冷地地砖上。一阵阵寒意从足心直刺胸膛……
“太子宫?”
倚着玉几的天子瞥了宠姬一眼,半翕的目光再次投向苏文:“太子在博望苑待得比较多吧?”
“……是……”苏文无法否认。
——太子喜欢结交侠士、儒生,设在长安东南郊的博望苑自然比北宫中的太子宫更合适做这些事。
苏文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