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领尚书事,按道理,所有奏书,他都是清楚的,但是,每日官民上书不知凡几,他又怎么可能一一过目?而且,近来,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尚书事上,奏书之事,一直由杜延年代其处理。
杜延年寻思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谨慎地问了霍光一个问题:“大将军是否记得桑迁?”
“桑迁?”霍光皱眉,“与御史大夫有关?”
这个“御史大夫”自然不是指现在任御史大夫的王,而是指王的前任,因谋反伏诛的桑弘羊。
杜延年点头:“桑迁乃桑弘羊之子。”
霍光回忆了一会儿,总算有了一点印象,点了点头,示意杜延年往下说。
“燕王、长公主与左将军谋反时,桑迁出逃,曾匿于其父故吏侯史吴处,后迁被捕得,未曾详询即伏法,故无人知此事。”
杜延年解释得很详细,霍光知道其必有缘故,也没有催促,只是认真地听着。
杜延年的语气更加谨慎:“去岁六月,赦天下。吴自出系狱。廷尉与少府治此案,皆以为‘桑迁坐父谋反而侯史吴臧之,非匿反者,乃匿为随者也’,即以赦令除吴罪。此番侍御史治实,却以为“桑迁通经术,知父谋反而不谏争,与反者身无异。侯史吴故三百石吏,首匿迁,不与庶人匿随从者等,吴不得赦。”奏请覆治,又劾廷尉、少府纵反者。”
100、“大将军对君侯不满?”
100、“大将军对君侯不满?”
尽管已经有过两次大赦,但是,元凤元年的谋反案仍然一直在处理。并不是霍光穷治不舍。
——事实上,燕王等人死后,霍光便一力宽宥了,别说宗室子,就是官吏也鲜少真正被牵连诛及的。
——比如苏武,其子苏元是实实在在地与谋之人。按律,谋反之罪,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弃市。廷尉奏请逮捕苏武,霍光不便驳回,便直接将此奏搁置不议,自然也就无人再追究此事了。
虽然霍光无意株连太过,但是,汉家自有制度,有些事情,并不是他能否定的,当然,他不在意也并不代表反对。比如说,让廷尉一直无法中止追索谋反案的原因之一——收孥之事一直没有完成。
——燕王、长公主,甚至上官家,都是当朝显贵,家赁甚多,奴婢成群,当日事起突然,霍光也不可能太关注那些细节,自然也多有逃脱的。
——另外,就是像这一次侯史吴的案情这样的,当年曾经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藏匿过涉案罪人的。
反正,直到元凤三年,当时负责治谋反案的廷尉王平、少府徐仁等人仍然经常处理谋反案相关的事情,一直以来,他们的处置也都没有出过问题,因此,这一次,被御史奏劾,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徐仁毕竟在宫中,又是丞相之婿,消息自然比王平更灵通一些,但是,接到消息,徐仁回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起侯史吴是谁,就不必说案情了。于是,他立刻去了廷尉寺。
廷尉寺并不在未央宫,不过,官寺离得也不算太远,但是,徐仁赶过去时,王平仍然没有得到消息。徐仁也不敢大意,让王平摒退了所有人,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原委。
“侯史吴?”王平听着也是一怔,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印象,随即起身唤人去寻案卷。
“少府勿忧。”廷尉史受命而去,王平才转头劝慰徐仁,“若仆所记未错,此案乃左冯翊所上。”
听到这个话,徐仁心下稍安,不过,两人的心情终究是不轻松,因此,也没有交谈,各自坐在各席上,都沉默不语。
等廷尉史将案卷送来,徐仁虽然着急,却也没有立刻伸手——这毕竟是在廷尉寺正堂。
简册的封检上都写着编号,王平依次打开,每看过一卷便让掾史递给徐仁。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两人才把侯史吴案相关的简册都看了一遍,随后,两人相视一眼,却是同时松了一口气。
——侯史吴当日自出,是左冯翊收系的,问案之后,也是由左冯翊上奏,奏记上也列出遇赦等情况。他们两人不过署了可字。
——虽然深究起来,也不是没有问题,但是,这种情况,他们的罪责总是有限的。
——不说别的,只说侯史吴系狱之处从来就不在中都官狱,而是一直在左冯翊狱。
这会儿,王平与徐仁总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朝议之日,侍御史的奏书正式发下,王平与徐仁当朝免冠称谢,随即离开未央殿,然而,当天,两人的抗辩奏书便送至了北阙公车司马处,第二天,被呈进尚书台。
因为事涉反案,王平与徐仁又都位居九卿之位,公车司马也很乖觉地将两人的奏书特别放到的最醒目的位置,还与交接的尚书特别提了一句,因此,尚书台诸人根本没有碰那两份奏书,而是直接送到了霍光在宫中理政之处。
霍光正在与张安世议事,接下奏书的是杜延年,因此,尚书笑着说了一句:“公车属吏言,少府奏书乃丞相府少史送交。”
杜延年是与人为善的性子,尚书才敢这般多话。不过,这个消息却让杜延年心中咯噔一下,莫名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虽然心中感觉不对,但是,杜延年面上仍是一派和煦的笑容,一边接过奏书,一边道:“少府乃君侯郎婿,稍加照拂亦人之常情。”
那名尚书也是这样认为的,因此,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请杜廷年画押,随后便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待尚书离开,杜延年转身登堂,刚转过屏风便停了下来。
霍光与张安世在内室议事,属吏都在堂下,堂上再无旁人,杜延年敛了笑容,瞪着手中的两份奏书,半晌没有动弹,只觉得烫手得厉害。
隐隐约约地,杜延年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头了。
这样一想,杜延年再回想了劾奏的前后,不由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属下。
——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掌副丞相。外督部刺史,内领侍御史员十五人,受公卿奏事,举劾按章。
——现任的御史大夫是王,那是从郡县吏积功升迁上来的人,治下之优曾被孝武皇帝称赞,从来就不是穷治法罪的人,觉得此案定罪不妥要求覆治不算什么,但是,他怎么可能同时劾奏廷尉与少府?
——那不是寻常的罪名,是纵反者的大逆之罪
——更何况,王平与徐仁是什么人?
——王平曾任军正,好歹算是霍光一系的人;徐仁更是当朝的丞相的郎婿。
——这两个人是那么好劾的?
杜延年越想越觉得心惊,捧着奏书的手更是颤抖起来。
——这事……
“幼公何故立于此?”霍光的声音陡然传入杜延年的耳中,让他顿时一个激灵,慌乱之下,手上捧着的两份奏书也掉落了一份到地上。
霍光是送张安世离开了的,因此,这会儿,两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杜延年。
“怎么?”张安世上前一步,拾起掉落的奏书,正要交还给杜延年,却瞥见的奏书的封检,不禁一怔:“尚未搞拆副?”
奏书的封检与一般的书信不同,是两个,其中一份标明为“副”,由领尚书之人拆发,并查看奏书内容,若所言不善,便直接摒去不奏。
如今是霍光领尚书事,但是,霍光的事务甚多,官民奏书不可能一一过目,素来都是尚书台属吏先拆发查阅,若觉得不妥,再报于霍光,由霍光定夺是否奏上——当然,有些人的奏书是需要直呈霍光的,尚书台诸人心里自然也都有数。
张安世曾任尚书令,对这些情况自然明白,这会儿,看到杜延年所捧的奏书竟然未曾拆副,不由就奇怪了。
杜延年看了霍光一眼,见其并不在意,才对张安世道:“尚书云,此乃廷尉与少府奏书。”
张安世讶然失笑,转头看向霍光:“大将军欲如何?”
霍光轻笑:“子孺为尚书令,可有善策?”
张安世略一思忖,便道:“公车奏书每日不知凡几,大将军事务繁杂,未必事事皆可当日毕。”
霍光点了点头,对张安世揖礼答谢:“子孺大才。”
张安世哭笑不得,却也规规矩矩地答了礼,随后阻止了霍光降阶相送的打算,便离开了。
看着张安世出了殿门,霍光便转身打算回内室了,却听到杜延年陪着笑唤自己:“大将军……”
霍光看了过去,却没有转身的打算,不过,杜延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抬高了手臂,向霍光示意手中的奏书。
“幼公且收此书。”霍光也没有回避,直接给了答案。
——很显然就是张安世方才出的主意。
——先搁着,慢慢地拖着
杜延年收回手,神色肃然:“大将军对君侯不满?”
霍光一怔,随即讶然问道:“幼公何以有此问?”
见霍光的神色不似作伪,杜延年心中不由也有些忐忑——难道他想错了?
“幼公且入内。”霍光挑了挑眉,没有再问,而是让杜延年跟他进内室。
进了内室,不等杜延年坐下,霍光便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幼公何以有此问?”
杜延年看了霍光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一旁的方秤上坐下,又将两份奏书放到自己身侧的席上,随后才抬头看向霍光,正色言道:“非臣多虑,然少府乃君侯之婿,而此劾尤重,臣恐君侯不自安。”
——纵反者……
——田千秋即便再沉稳,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
霍光挑眉,对杜延年的话未置可否,然而,心中却是赞同的,只是,此时,他还真的不想急着处置此事——尤其是杜延年这样说之后。
——田千秋若是不自安……对他的计划更有利。
“幼公所言甚是。”霍光慢条斯理地答道,“然则,仆的确不欲此事早结。”
杜延年一怔,正要问,又忽然明白过来,便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仔细地思忖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大将军欲以此事引举朝关注?”
——毕竟在霍光身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