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诏的长御正转身要进车舆,听到许舜的急语,不由冷笑转身:“陛下出行岂是无事?长乐卫尉……”
“许君可待朕(注1)返驾再行禀奏。”上官太后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如水,许舜却不敢再争。
自从地节二年接替邓广汉任长乐卫尉,许舜才渐渐熟悉上官太后。他很难对别人说清楚上官太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确,与之前他所听到的传闻一样,上官太后待人温和,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对一应起居诸事都没有什么严苛的规矩,是很随和的一个人,可是,越熟悉,他越觉得这位皇太后绝对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那样——只是霍光手中的傀儡。
好几次真正与她晤对时,他总是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年轻的皇太后,而是那位已经过世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无论霍光的态度多么温和,许氏子弟都始终战战兢兢,仿佛有利刃抵在背后,心中充满令人焦虑难安的危机感。——看上去十分柔弱的皇太后总是让他感到一种相似的、隐约却挥之不去的强大压迫。
——是因为久居高位而自然而然具备的气度吗?许舜不敢确定。
无论如何,现在,许舜没有勇气反驳她的决定。
看着长御走到入车舆、宫人撤去木阶,眼见车驾即将启动,许舜想着皇帝的诏令与史高的暗示,终于鼓起勇气,沉声言道:“皇太后陛下,昨夜侍中史高传诏:无县官诏命,无论何人皆不得入长乐宫。臣恭请陛下三思而行。”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车驾内外,听到的人绝对不少,因此,车驾没有动,随行的宫人面面相觑,更有不少人呆立在原地,神色僵硬。
诡异的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良久,反正许舜只觉得自己贴身的丝袍已被汗水浸透了,才听到上官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十分困惑的语气“许君要朕三思什么?”
许舜一愣,顿觉语塞,却听上官太后很认真地询问:“县官有诏必是有所指,既未相告,必是勿需朕过问之事……君却要朕三思而行……可是许君未将县官诏命说全?”
“臣断不敢如此。”许舜泄气地辩解,“臣……臣只是觉得,陛下既要出行,臣还是应该禀明县官此诏……”他总不能说,他跟史高一样,觉得既然皇帝如此下诏,皇太后便最好也不要出长乐宫。
“……许君费心了。”上官太后沉默片刻才轻声回答,语气意味不明,但是意思很明确,“朕正要去见县官,自会问清县官的意思。”
皇太后一行的车驾缓缓驶出西阙,沿东西两宫间的直道驶向未央宫东阙。
许舜站在宫墙上,极目远望未央宫东阙。待看到卫士匆忙行动,皇太后车驾未近宫门,那道高高的宫门已经打开,所有卫士归位执礼,他不由长松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慢慢走下宫墙。走过宫门,他忽然发现杜延年的軿车还在,不禁一愣,却快步走过去,不解地道:“建平侯还不去太仆寺?”
杜延年靠坐的车舆的一角,轻轻微笑:“长乐卫尉,君以为延年这个太仆还能做多久?”
许舜微讶,却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杜延年笑着吩咐御者:“回家!”
注1:皇太后尊称“陛下”、自称“朕”,并非易楚杜撰,《汉书…霍光传》中群臣奏请皇太后废刘贺时即称“皇太后陛下”,《汉书…外戚传》中王政君所下的一道诏书中有一句是“孝宣王皇后,朕之姑”,《史记》与《汉书》中并非只有以上两处原文,因此,可以肯定,西汉皇太后与天子一样,被尊称为“陛下”,正式的自称则用“朕”。
注2:长御,亦称女御长,汉代皇后宫内女官名,宫女之长。《汉仪注》记“有女长御,比侍中。宫长岂此邪?”
3、承明殿前的相遇
“皇太后车驾入未央宫?”
公车司马令的禀奏让史高与金安上同时一惊,对视一眼后,史高上前一步,急切地质问:“为何不先行禀奏?”
公车司马令却是一愣,怔怔地望着史高,随即神色讶异地反诘:“陛下无诏,下官岂敢将东宫车驾拒于宫门之外?有汉以来,从无此例!”
史高语塞,心情却是异常着急,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一跺脚,咬牙道:“将皇太后阻在金马门外!”
公车司马令大惊失色,刚要开口反驳就见金安上伸手将史高拉到一边,心中立时一松。
“你疯了!”金安上的脸色也不好看,口气更是前所未有的差,“那是皇太后,不是皇后!”他们能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将皇后软禁在椒房殿,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挡皇太后。
史高皱眉,颓然地道:“那你说怎么办?县官对皇太后素来尊崇……她可是宣成侯的外孙女!”言罢,他又是一跺脚:“许舜真是没用!”
金安上也无奈,却不似他一般着急,沉吟了片刻,终是道:“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试着劝劝,决不能硬拦。”
公车司马令听完两人的商议,心总算完全放了下来,却听金安上忽然对自己道:“公车司马令,你去将此事告知内谒者。”他顿时一惊,刚想推托,就听金安上已经转头对史高道:“走吧!去见皇太后陛下!”
“去哪儿?”史高一边跟着金安上出门,一边随口问道。
金安上撇嘴:“皇太后素来重礼,难道还会与中宫一样直入陛下的寝殿?自然是去承明殿!”
无论如何。史高与金安上都没有想过自己真地阻止皇太后。当然。更没有想过未央宫中还有谁敢挡皇太后地道。
“……忘了中宫了……”史高眨眨眼。转头对金安上喃语。金安上怔忡地点头附和。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前方。
他们俩此刻站在未央前殿与承明殿右厢之间地长道上。说得更具体一些。就是承明殿右厢山墙地转角处。目地很明确——就是希望站在正殿前地众人不会注意到他们。
承明殿位于前殿西北。东为掖庭。西为官署。虽比不得举行朝会大典地前殿与君臣密议机要地宣室阁。但是。一般来说。皇帝处理政事、官民谒见奏事都是在此处。因为正殿坐西向东。故而以承明命名。也有惕励皇帝勤政地意思。
正是因为承明殿地位置恰到好处。加上连接东西宫门地宫中大道正好从承明殿北侧经过。皇太后入未央宫必然来此。
金安上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更何况皇太后车驾至承明殿必然要从皇后的椒房殿前经过,因此,皇后会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她……难道忘了……前几天,陛下刚因为霍氏诸女对皇太后无礼而下诏斥责霍家?”
望着态度咄咄逼人的皇后霍成君,金安上不由抚额呻吟。
“她真的是宣成侯的女儿?”金安上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问。
金家与霍家的交情匪浅,他的伯父与霍光共是孝武皇帝遗命的辅政大臣,他的堂兄又是宣成侯霍光的女婿,他本人也颇受霍光的照拂,对霍光也算了解——不论德行如何,霍光的手段器度都足以令人折服,否则,当今天子也不会甘心蜇服,直到霍光去世才真正亲政。
——那样一个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一群不知进退的子孙?
史高哭笑不得:“……这个……应该不存在疑问吧!”至少霍成君的容貌与霍光还是很像的。
尽管这样说着,史高仍然不由自主地多望了皇后两眼。
“不过……皇太后与皇后倒是真的完全不同。”史高的感叹让金安上轻轻点头附和
承明殿前,站在两层高阶上的皇太后身着湛蓝色的锦绣深衣,衣裾领缘皆绣有长寿纹,端庄高雅却也普通,只有腰间的黄赤绶与头上的凤皇爵表明她不是一般的贵女,而是大汉最高贵的女性,与之相比,皇后看上去华贵许多——一珠璧玉饰组成的佩玉戴在真红圭衣外,乌亮如漆的高髻上簪着式样繁复的华胜与步摇,朝阳下,当真是“光彩照人”。
就在这时,皇太后忍不住抬手遮了一下眼——皇后身上的金玉在阳光下的光彩的确有些刺眼了。
这个动作激怒本来就情绪不稳的皇后:“上官兮君……”
“中宫,您是晚辈!”皇太后身侧那名年轻的长御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开口提醒皇后注意礼法。
啪!
皇后扬手给了那名长御一巴掌,却是正眼都没有看她一下,冷笑着厉声斥责:“我是皇太后的姨母!”
年轻的长御被她这一巴掌打得差点跌倒,幸好旁边那位年长的长御及时拉住她的胳膊,才让她在台阶上重新站稳。
见同伴站稳,年长的长御才松开手,脸色阴沉地看向皇后,断然地截住皇后教训女官的话语:“君统为先,亲统为后,皇后既为天下母,便不当再言亲系!”
皇后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半晌才转眼盯住皇太后,歇斯底里地质问:“……今天是不是谁都能教训我了?来人……”
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太后蓦然抬眼,宁静的眼神硬是让皇后再无法说一个字。
“皇后,宣成侯已辞世两年了!”皇太后的语气淡漠疏离,好像宣成侯不是她的外祖父,也并非同样是她的依恃一般。
——沧海桑田,大司马大将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皇太后轻轻的一句话却仿佛一道惊雷凌空炸响,承明殿前立时一片寂静,神色各异的众人都默默地望着形容娇弱的皇太后,不敢相信这位素来温和柔顺的皇太后会如此轻易地挑开掩盖在一切变故根源上的那仿佛冰纨一般菲薄的大义之辞。
皇后的脸色刷白,片刻之后,她凶狠地瞪向皇太后,眼神凌厉如刀,衬以青白的肤色,显出一种诡异的狂暴之态,不少宫人大骇之下,接连向后退了几步才回过神来。
年轻的长御也忍不住向后挪了半步,腿跟立即抵后面的台阶,同时,她身旁那位年长的女官也悄然伸手拦在她的后腰处,她立刻警醒,稍稍转头,向对方表示谢意,唇角刚刚扬起,就感觉一阵劲风扫过自己的脸颊,随即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