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事尚书与诸曹、侍中一样,同为天子近臣,位卑权重,因此,天子近臣行事都分外谨慎,彼此间交情也平常。
张安世与霍光没有深交,张贺却不是。稍长即为太子家吏的张贺是霍家的常客,而且从来都是登堂入室直接见霍光的。这一次,尽管张贺是求见自家小君,但是,家老仍然没敢让他与其他客人一样,在前院等候,而是领着他一共向小君禀报。
听到张贺的声音,东闾氏不禁讶然,却没有再坚持将客人拒之门外,扶着女儿坐起后,便开口请家丞入室。
张贺一身皂衣,头上戴着二梁进贤冠,显然是刚从太子宫过来。太子家丞主内事,秩千石,是太子宫一时不可稍离的人物。若非事关紧要,非张贺不可,太子断不会将他派出来。
刚进内室。侍婢尚在安放漆枰。张贺便听到霍幸君几近质问地声音。不禁一愣。随即无奈苦笑:“女公子素来聪明!”
他常来霍家。自然知道霍光这位长女极是聪明。秉性脾气倒是更像早逝地霍去病——霍光对长女地宠爱也不无这个原因在其中。
霍幸君微微一笑。却没出声。东闾氏对女儿与张贺地对话并不是十分明白。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疑问地神色。
侍婢将漆枰安放妥当。将四枚错银辟邪铜镇放在枰上所铺地莞席地四角。随即缓缓退出内室。在织有黑色菱纹地红色悬帷外跽坐侍奉。
东闾氏这才抬手请张贺坐下:“家丞请。”
“不敢。”张贺口中谦称。却没有与东闾氏客气。立刻坐下。随即便看向霍幸君:“女公子既知贺地来意。不知能否容贺一阅尊大人(注)地家书?”
虽然请求有些无礼,但是,张贺并无不安,显然十分笃定霍幸君与东闾氏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这倒不是因为张贺认为自己与霍光的关系有多么亲密,而是因为他很清楚,霍家人断不会拒绝太子的要求的。
“是家丞想看,还是太子想知道什么?”霍幸君也问得坦白。
“太子只是想知道尊大人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张贺自然更坦白。
得到了答案,霍幸君便将母亲放在身旁的信简递给床边侍立的婢女,由其转交张贺。
张贺刚想收起信简,就听霍幸君道:“请家丞默记家君所写的内容,恕妾不能让君带走信简。”
“为何?”持信简在手,张贺没有立刻展开简册,而是很平静地询问自己对霍幸君所说要求的不解。
霍幸君闭上眼,一脸沉静,淡淡地道:“家丞阅信便明!”
张贺微微皱眉,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却只能依言先看霍光的信,东闾氏却是极其不安,立刻就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尽管自己心中也弥散着浓烈的不安,霍幸君还是轻轻用力握住母亲纤细的手指,温柔地安抚母亲的焦虑。
只是看着张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母女俩心中的不安开始不断加深,最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恐惧。
“幸君……”东闾氏不像女儿与张贺那般了解局势,但是,她很清楚太子对自己夫君的意义,而能让太子家丞如此凝重的事情会是好消息吗?
听到母亲颤抖的轻声呼唤,霍幸君抿唇无语,甚至没有看母亲一眼,反而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手心挣开。
她一直看着张贺,她看到张贺脸上铁青的颜色,看到张贺眼中难遏的怒意,看到张贺手背暴起的青筋……她知道自己之前没有想错。
隐于袖中的双手狠狠地掐住彼此,那份疼痛让霍幸君可以用冷静的声音向张贺询问:“太子可曾向甘泉遣使,禀报自己已有长孙?”
太子长子的弄璋之喜,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甘泉的天子知道吗?
哗!
张贺一把拢起简册,狠狠地攥着那把坚硬的竹片,一字一字地回答:“太、子、遣、使、三、次、未、得、谒、见!五、天、前、令、使、者、呈、亲、笔、奏、书!”
五天前!
——霍光的这封家书写于两日前。
东闾氏不禁低呼一声。
——霍光在家书的最后叮嘱妻子,为太子家准备贺礼时再备一份,以免外孙出生时手忙脚乱。
——霍光不知道,早在女儿有孕前,太子的长孙已经出世。
东闾氏不笨,只是,一心挂念女儿的她,之前并未注意到夫君一笔带过的嘱咐。
张贺起身将手中攥紧的简册放到床前的长几上,僵硬的动作让他的袖口带倒了长几摆放的釉陶钟,陶钟摔落,羊乳溅撒了一地。
冲鼻的膻味令霍幸君立即倾身掩口,婢女慌忙上前,用衣袖接住她呕出的秽物。
东闾氏慌忙扶女儿起身,离开内室。
门户大敞的外堂气息清新,霍幸君这才好受起来。
张贺尴尬地跟在旁边,这时才连声向东闾氏致歉。
一见张贺,东闾氏便想到之前的缘故,脸色刷白,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这些,连连摆手,却说不出话来。
深吸了两口,霍幸君轻轻按下母亲摆动的手臂,抬眼看向张贺:“除了光禄勋,可还有人从甘泉归长安?”
张贺看向脸色蜡黄的少妇,沉默片刻,方道:“御史章赣,黄门苏文。”言罢便露出冷笑。
霍幸君默然,走到门外,仰头望天。
六月天,最易变,午前仍是晴空万里,此时却是乌云密布,层层叠叠的黑色直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
“家丞速回太子宫!”
嘶!
一条游龙般的刺眼光芒撕裂层云,直落地面。
“情势至此,已不容多虑,请太子早作决断!”
轰——隆!隆……
石破天惊的巨响,沉闷震耳,仿佛天地都将撼动!
注:尊大人是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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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苜蓿
无论山下是酷热难耐还是大雨倾盆,甘泉山上始终都是碧空如洗,经过交绮疏寮的窗棂与织锦纹绣的帷幔,带些许寒意的清风以舒缓的姿态在殿中徘徊,将山林间清新的草木露水之气与殿内浓郁的果布(即龙脑)、苏合之香混合在一起。
混合起来的香氛闻着有些古怪,钩弋夫人步入天子寝殿时就不禁皱眉,却在走进内寝的同时,嫣然微笑。
“陛下长乐未央。”奉诏而来的钩弋夫人在帷幔处依礼参拜,正在用药的天子抬手示意宠姬近前。
走到床边,钩弋夫人很自然地接过宫人手中的碗匙,跪在床边,动作温柔地伺侯天子继续用药。
就着宠姬的手又用了几口药,天子忽然推开钩弋夫人持匙的手,拧着眉吩咐床边侍奉的宦官令:“把熏炉都取走!”
“诺!”宦者令立刻应声,摆手让殿内的宫人宦者将所有的熏炉从殿中移走。
熏炉取走,殿内的气息顿时变得清新,钩弋夫人忍不住暗叹一声,却陡然听到天子似笑非笑的宠溺声音:“爱姬不喜熏香?”
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钩弋夫人垂下头,嚅嚅低语:“……妾不懂熏香……”即使在她的家庭尚算殷实的时候,家资也不足以让她接触果布、苏合这些异域香料,日常熏香都是最寻常的蕙草。
天子没有再说话,眼睑微敛,示意她继续服侍自己用药。
一盏黑乎乎的苦药用完,天子也只是微微皱眉,似乎对药的味道并无感觉,钩弋夫人却暗暗心惊,接过宫女奉上的卮,恭敬地奉给天子漱口。
扶着玉几倾身,将口中的水吐入宫人所持的鎏金镂花银盘中,天子示意宠姬靠近。
钩弋夫人重新跪到床侧。刚想关切地问候天子。却见天子俯身在自己颈侧轻嗅。身子不由一僵。周围侍奉地宫人、宦者也面面相觑。随即看向宦者令。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退到外殿。
宦者令刚想抬手让众人随自己退下。就见天子直起身子。倚着玉几半躺回床上。便缓缓放下了刚要抬起地手。依旧低头在床侧侍立。其他人也跟着敛气低头。摆出眼观鼻、鼻观心地恭敬姿态。
钩弋夫人对天子不明所以地动作十分困惑。也隐隐有些紧张。镇定了心神刚想开口。却见天子缓缓伸手。枯瘦暗黄地手从自己地耳边擦过。随后慢慢拔下自己头上束发地玉搔头。
拔下玉簪后。一绺青丝从宠姬地发髻上散落。顺着耳际滑过肩头。天子眯着眼。用那支通体莹白地玉簪挑起那绺乌黑地发丝。再次轻嗅。
钩弋夫人着实不知。今日自己身上究竟沾染了什么味道。竟让天子如此在意。
似乎确定了什么。天子收回手。随意地将玉簪抛下。闭上眼。倚着软垫半躺着。随后才以意味不明地语气开口:“夫人去了苜蓿园(注1)?”
“去那里做什么呢?”天子的语气平淡,却分明透出一抹冷冽的杀意,令殿内众人心中一颤,钩弋夫人也不例外,甚至更觉恐惧——那份杀意正是冲她而来的。
“……妾……妾不知……”颤栗中,福至心灵,钩弋夫人想到了辩解的理由,“妾不知苜蓿苑……”
“朕忘了……”天子的语气温和起来,“夫人退下吧!”
“……诺……”这么片刻时间,钩弋夫人便感到自己贴衣的中衣亵服已被汗水湿透。此刻,天子斥退的声音,于她不异于天籁。
起身的瞬间,她听到天子以冷厉的语气警告自己:“夫人,有些地方不是你能去的……”
走出殿门,钩弋夫人只觉得两腿虚软,几欲跪倒,却猛然迎上数道探究意味甚重的视线,她立即抬眼,却见殿外玄阶下,霍光、金日磾与新上任的尚书令张安世并肩而立,皆是一脸愕然地望着自己,片刻之后,金日磾首先回神,连忙停下注视天子宠姬的无礼行为,侧身回避。霍光与张安世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侧身回避。
深吸了一口气,钩弋夫人挺直腰身,冷冷地瞥了三人一眼,转身从回廊复道离开天子寝殿。
待宦者告知钩弋夫人已离开,三人才重新转身,却没有任何动作,令殿外侍奉的宦者困惑不已。
“尚书令该入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