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父亲来得晚,她便会出去穿过那条长长窄窄的弄堂,站在通往大街的出口张望,远远看见父亲提着工具的身影,她便欢快地扑到父亲的怀里,青石板上传来一大一小强弱分别却轻快有致的脚步声,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狭长的黑夜上空。
空余的时候父亲会从外面带来齐整整的麦杆缏,教休休编草帽,编提篮,一个个悬挂在靠近屋柱的檐角下,甚是好看。父亲还教她识字写字,耐心的教。这时候的父亲又是渊博的,有着文人的气质。
五岁那年父女俩共同在院子里栽下一稞栀子树。
父亲告诉她栀子花开的时候,院子里会很香很香。他俩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母亲一向慵懒的,终日拖着青白色的长袍,周遭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魑魅般在这幢屋子里荡来荡去。
第二年栀子花开的时候,父亲有位共事的朋友染了重病,父亲不得不接上朋友的活出了远门,临行前他将休休托付给了天际母亲。
休休在褚家是快乐的。那时天际父亲已去世,家里还有二姐三姐。天际已上私塾,而女孩子是不能进去的。
有一天三个女孩爬到长满青藤的围墙上看天际上课,老师举着教鞭跑过来赶,仨人滑下来落荒而逃,二姐不慎被青藤勾住摔下来扭伤了脚,她俩扶了二姐急急回家。
倪秀娥正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紧张地东张西望,看到她们过来也不说什么,只用怪异的目光瞥了休休一眼:“休休你别出去了。”俯身查视女儿的伤势,待她抬起头,身边的休休已不见了,急急的张口欲喊,但还是闭住了嘴。
休休想到父亲留下的活筋骨络散药膏,飞快的往家赶。穿过弄堂跑过一段青石板路,休休家就在眼前。
冷清的道口站着二个着青色衣服男人,平时那里是稀有外人走动的。休休走过去时,二人面无表情只淡然打量她一下。陶家大门半掩着,瘦小的她一闪就进去了。
院子里空廖廖的无动静,想必母亲在楼上打瞌睡。休休不敢惊动她,灵猫般溜上楼梯,母亲的房门紧闭着,休休轻轻走进父亲的房间,轻轻拿起放在床旁的小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正欲下楼,母亲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男人的声音。
会是父亲吗?父亲回来肯定会先去找她,声音不是这样低沉。好奇的踮脚过去,从门缝里扑闪着眼睛往里瞧。
有个男人一身白色麻布深衣斜倚在藤榻上,房间里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渗透出来的一丝丝冷气。他正若有所思的盯着地面轻轻的啮啃着嘴唇。
母亲站在他身旁。那天的她从未如此美丽过,她就着一袭绛色的近乎透明的薄衣,披在腰下的直发乌黑油亮得闪着幽幽的光,她的脸上荡漾着激动幸福的霞光,只是掩不住道道泪痕——她显然哭过。此时她往男人身边缓缓坐下,脸上挂满了微笑,近似一种妩媚,一种蛊惑般。
她凝视了那男人一会,扑卧下去,轻轻蜷伏在他胸前。男人漫不经心的看着屋顶上的横梁,一只手随意拨弄着她的头发。她仰起头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饥渴,一只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胸肌,在那里留恋了半天。她小心翼翼的探索着他的反应,手又渐渐往下移近着,移近着。。。男人显得焦躁不安起来,扭动了一下,双手紧紧搂住她猛的一翻身将她反压在下面,低头狠狠的吻住了她的嘴唇!
母亲在下面发出颤颤的呢喃声。男人的一只手顺着她的额头紧抓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顺势伸进她的衣襟使劲揉捏着,母亲开始呻吟起来,两手胡乱的在他的脊背上摸搓。他忽然的搂紧她坐起来,此时的母亲双眼迷朦痴痴的看他,薄衫已褪落到细白的双肩下,他熟练的解开系在她腰间的细带,整件襟衫滑落下来,呈现出光滑白皙的胸部。
“还是那么挺啊。”他叹口气,双手若有似无的把玩着。她被撩拨得全身发颤,紧紧抓住他的双肘,嘴里呐呐近似哀恳:“二爷,桂枝从来都是您的,今日您再要回去吧。”男人略微迟疑了一下,站起来弯身将她抱起,一转身重重的扔到床上。
休休清清楚楚看到在那男人冷漠的脸上一抹冷笑和嘲弄,心里一紧,后退几步急急向楼梯跑去。
房门倏然大开,休休定定的站在楼梯口,惊悚的看他。
那人站在房门口冷冷的看她,缓缓移步踱至休休面前,天窗外斜射进来的仅有的一缕阳光刹时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了。那人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休休奇怪自己竟未害怕,而是静静的仰视着他。男人玩味的笑意愈来愈浓,戏谑的声音从他紧绷的嘴角吐出:“就是她吧?”
母亲软懒的倚靠在房门旁,不吱声。
休休并不清楚当天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当她再次从天际家跑出来隔着墙角偷偷往家里看时,门口的那两个侍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再也没出现过。
母亲像雨打霜冻后凋零的花很快的枯萎下来。
父亲是在给人做活时,从高高的青砖墙上摔下来的。
那年休休十二岁。
父亲眼里的女儿出落的愈加水灵。院子里的栀子树生长得有大半个人高了。天际做了休休的老师,休休学得很快,甚至会吟词写诗了。
父亲被抬回家时,手里死死捏着一枚栀子花蕊型的玉坠,这是他托玉匠雕的,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工钱。他在家里挣扎了一天一夜,休休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父亲拉着她细嫩的小手始终痛苦的表情不说话,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休休快乐无忧的年少时代跟着一同埋葬了。
三年来,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家中没有了苦力,靠父亲剩下的积蓄勉强渡日子。
直到一个月前,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先是京城来的大夫专门替母亲看病,然后吴妈和燕喜进住她家,母女俩开始过起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然而她们知道这种日子不会太长。
一切都是那个九年前出现的男人安排的。
那个被母亲尊称二爷的人。
或许他忘记了什么,又或许他记起了什么。
第四章 云淡霜天曙
京城,丞相府。
二夫人柳茹兰坐在铜制的梳妆台前细细描着远山眉,两耳却仔细的聆听身后贴身丫鬟翠红的禀报。
脑子里飞转着无数个疑问:会是个怎样的女子?
手中的螺黛轻轻一放,柳茹兰站起身,披上坎肩,带上翠红出门去。
已是立冬,空气中蕴透着丝丝凉意。穿廊院,过影壁,眼前的夜蓥池还是杨柳匝地一派春意。待看见池岸边婷婷一抹鹅黄色,柳茹兰收住了脚。
此时的休休正拾起地上的一块小石片,对着池水用力扔出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块给死四宝,王八蛋四宝。”,石片在水上轻飘飘腾越了几下,才似不情愿的沉入下去。
柳茹兰“哧”的笑出声。她多少有点泄气,眼前的小姑娘固然清秀点,但她肯定这决不是合相爷胃口的那种。她暗暗得意自己始终沉的住气,不像大院的那位自半月前那姑娘一来便大吵大闹,惹得老爷再未踏进大院,还传令下面不许大夫人踏入后院的夜蓥池一步。
休休听见笑声侧过身,眼前一位四十左右的美妇人正笑吟吟的看她,她身旁的丫鬟早上倒是见过,忙弯身施礼:“二夫人早。”
二夫人笑道:“姑娘怎知本人是谁?”
“听相爷说起过府里的二位夫人,说二夫人面目好看为人极为和善,再说这位姐姐休休刚才也是见过的。”休休的声音轻脆脆的,表情很自然。
柳茹兰心下立时喜欢起来,自己只给相爷生下二个儿子,论年龄也比她大了些。大院的那位虽是有一子一女,那女儿生的却是极为普通甚至丑些,相爷心生厌恶早早的将她嫁了人。眼前的这孩子眉清目秀浑身透着股灵气,却是让人心生三分怜悯,相爷做事一向周到缜密,收留此女想必另做它用,快二十年的夫妻了,虽然他时常惹捏些花草,事后处理的也是不留一丝痕迹。
当下一手拉住休休的嫩手轻轻捏住,一手轻抚其粉脸,七分欢喜,三分怜爱,道:“瞧这孩子,小嘴灌了蜜似的。姑娘以后有缺什么的,尽管来找我,我。。。”
“她不缺。”
身后威严而冷峻的声音传来,心中禁不住一懔,却也满脸笑容回转身,施施然道了万福,柔声说道:“老爷啥时在后面的?吓了贱妾一跳。这位姑娘贱妾初次见面倒是喜欢。”
丞相沈不遇冷漠的脸上稍稍缓和了一些,指了休休道:“休休父亲乃是本官少年时在江南老家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怎奈英年早逝,剩下母女俩苦度日子,几月前她母亲也不幸病故,无依无靠,本官便差人将她接过来,打算招认她做义女。”
“恭喜相爷。这也是贱妾的喜事,贱妾得准备些薄礼才是。”
“不必大张声势。只是休休出自山野,不懂什么规矩,夫人只需传下去叫下面的人懂点事理便是。”
“那是自然。家里好久没有女孩子了,还是如此俊俏的,大姐也必喜欢的很。”
柳氏偷眼望他,沈不遇平静的脸上察不出一点心思。
她走的时候还在想:老爷干任何事从来不用解释什么,今天的话有点多了吧。这意味着什么?
“还住得惯吗?”夜蓥池畔,沈不遇面对着休休,声音已然没有了先前的冷漠。
“您为什么要撒谎呢?”休休并没领受他的关心,“我父亲只是个泥水匠,怎会有您这般尊贵的朋友。”
沈不遇并不恼,只是微微一笑。自从见到她,他竟然心情大好。十年前他见到她时是那么的小,遇见他像受了惊吓的小鹿惶惶不安,老天待他不薄,在他快遗忘的时候让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休休也在瞪视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母亲唤作二爷的人,如今他的两鬓已略显微白,腰板依然坚挺,少了冷傲多了温和——至少对她是。她对他的态度多有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