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史今朝四周的兵们喊道。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就连手上只啃了一半的馒头,也乖乖地放了回去。史今回头看见许三多还在炊事车旁磨蹭,又单独吼了一声,许三多回头怪怪地笑了笑,才匆匆跑开。
士兵们刚散入地下的伪装掩体,不一会,一架侦察直升机,果然来到了他们的头顶上。可飞机看到的只是两个牧民,一个坐在地上抽烟,一个正在解裤撒尿。直升机当然看不出那两牧民是假的,直直地就往前飞走了,但它没有飞远,又狡猾地绕了回来了。毕竟,方圆几公里,就这小丘是可以让人不得不注意的。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
直升机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停在了五班的头顶上。史今和士兵们在伪装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丝毫不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
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但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都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这是谁呀?也不怕暴露?
伍六一的埋怨声刚刚说出,就听到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
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人都愣了,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家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他说别不是碰巧了吧?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连长,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喊道:大家原地坐息。谁给棵烟?伍六一给了他一支,便大口大口地吸着想事。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荣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明儿就拉回去了吧?
史今没有理他。许三多说:回去就给我爸写信。史今说许三多,现在别说这个。可许三多的嘴还是停不下来,他说班长刚才没吃饭,我瞧见了。史今说吃了……对,是没吃。
这时,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上了两个鸡蛋:我特地留的。史今伸手去接,竟烫得他当即缩手回来。许三多说:我刚才在炊事车上拿的。然后傻傻地看着班长,显然在等着史今的表扬。史今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鸡蛋接过来,藏进了怀里。
但他们两人还是引起了全班的眼光。
只有高城还在琢磨着怎么回事。
他说伍六一,你小子刚才偷着抽烟啦?
伍六一说我还放火了呢。这当然是气话。
得得,算我没说。
听高城这么一说,史今靠了过来: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史今说:回营我写检查。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靠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牵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掉头就走。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士兵们正在忙着上车,有说有笑的,只有701车前的三班,一点没有高兴的心情,一个个沉默着,想尽早钻进车里。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知道是
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坐在班长位置的史今看看许三多那个空着的座位,对伍六一说:去叫一下他。伍六一没有理睬,只顾摆着手上的枪。
许三多正蹲在前边的地上,在无聊地揪着草根,因为没人叫他,所以没有勇气上车。
最后,还是史今喊了他:许三多,快上车。许三多听了想哭。史今说上车吧,有话回去再说。许三多这才把身子塞到了车上,车里的人却像没瞧见他一样。
车里的人,除了史今,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车子回到营地的路上时,碰着了老马几个。他们是前来寻找他们的战友许三多的。他们虽然穿着军装,但一个个都像土包子一样。一看见演习的车,老马就一路走一路地问着:
是七连的吗?
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
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
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
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老马连忙补充。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便神情古怪地笑了笑。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
多不是你老乡吗?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碴,嘴里说对,也算是吧。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成才不住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惹那辆车。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李梦说一天班长,就一辈子都是班长,这要解释什么?喂,许三多到底来没来?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
他……留守,他没有来。成才说。
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魏说。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呛!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也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老马追着成才的车喊道。
其实,许三多早就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老马他们了,他早已泪眼婆娑。
第七章:钢七连(二)
那时候我挺傻。
说这话好像现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图个眼眶潮湿,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坏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欢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认,只对自己的记忆承认光辉的一面,结果把他枝繁叶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电线杆子一样光秃秃的无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确的、超酷的、牛气的这类修饰语,用那种臭烘烘到唯我独尊的墨水,写在孤峰突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
唉,最牛气的人都还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很多人干脆把来和见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还征服,我又征服……
据说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九岁,那我愿意到时候回忆我六十九年里做过的傻事。
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让你想哭,有时候让你想笑,这东西叫回忆。
回忆没有傻与聪明的区别,正如我也没有必要用傻来标榜自己,正如我确定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样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兵不当兵甚至都没什么重要,可是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这段经历。
记得后来有位军报的记者采访我,我照常地说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郑重其事,说:你的不平凡就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之处。
我隐隐地觉得害怕,这样悖论反论的话听多了,我会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