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见鬼的运气!
“但是你也不能完全感激运气,带我们到那里去找你的,就是木道人。”
这位少林高僧说得很含蓄,意思却很明显。
他显然已不再怀疑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否则他为什么要带我们去救你?”
别人想法当然也一样,这道理本就和“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木道人就变成了木真人。
但是陆小凤心里却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木道人若杀了他灭口,大家就算找不出证据,心里也必定难免怀疑。
但是现在他救了陆小凤。
那不但能证明他绝不会是老刀把子,而且还可以获得大家对他的感激和尊敬。
陆小凤只有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知道的最狡黠缜密的计划,木道人的确是他平生所遇见过最可怕的对手。
这件事无疑也是他平生最大的挫折,现在他已只有认输。
他心里虽然很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只问过一句话:“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已遇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我们又在武当后山一个险坡下,找到了你那辆马车,车上还留着你一件外衣,衣襟被撕破,上面还有在泥土上挣扎过的痕迹。”
这几点已足够证明他已有了危险,所以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暮色渐临,外面忽然。向起了清悦的钟声。
“今天是木真人正式即位的大典,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道贺的。”
看着一个本该受到惩罚的人,反而获得了荣耀和权力,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人觉得很好受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去。
他不愿逃避。
他要让木道人知道,这次挫败的经验虽惨痛,却并没有将他击倒。
就算他已非认输不可,他也要面对面的站在那里认输。
窗外风吹竹叶,夜色忽然间就已笼罩大地。
大殿里灯火辉煌。
戴着紫金冠,佩着七星剑的木真人,在灯光下看来,更显得尊严高贵。
昔日那游戏风尘,落拓不羁的木道人根本已不存在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武当的第十四代掌门教主木真人,是绝不容任何人轻慢的。
陆小凤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然后他就整肃衣冠,大步走上去,长揖到地:“恭喜道长荣登大位,陆小凤特来贺喜。”
木真人微笑,扶住了他的臂,道:“陆大侠千万不可多礼。”
陆小凤也在微笑,道:“道长历尽艰难,终于如愿已偿,陆小凤却还是陆小凤,不是陆大侠。”
他的态度虽恭谨客气,言词中却带着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尤其是“如愿已偿”四个字。
他忍不住还是要让木真人知道,他虽然败了,却不是呆子。
木真人微笑道:“既然陆小凤还是陆小凤,那么老道士也依旧还是老道士,所以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
他虽然在笑,目光中也露出了尖刀般的锋芒。
陆小凤忽然觉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尊贵荣华的武当掌门也不存在了,又已变成了阴鸷高傲,雄才大略的一代枭雄老刀把子。
他仿佛故意要告诉陆小凤:“我就算让你知道我是谁又何妨?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双手扶在陆小凤肘间,上托之势忽然变成了下压之力。
这一压很可能造成两种结果——双臂的骨头被压断,或者是被压得跪下去。
陆小凤宁可断一百根骨头,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下跪的。
幸好他的骨头也没有断,他的两臂上也早已贯注了真力。
以力抗力,力弱者败,这其间已绝无取巧退让的余地。
制敌取胜的武功也有很多种的,有的以“气”胜,有的以“力”胜,有的以“势”胜,有的以“巧”胜,陆小凤的武功机变跳脱,不可捉摸,本来是属于最后一种。
可是现在他的真力已发,就正如箭在弦上,人在虎背,再想撤回,已来不及了。
因为对方的力量实在太强,他的真力一撤,就难免要被压得粉身碎骨。
“噗”的一响,他站着的石板已被压碎,脸上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
站在他们附近的人,脸色已变,却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两个人的力量已如针锋相对,若是被第三者插入,力量只要有一点偏差,就可能害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也可能被他们反激的力量摧毁。
谁也不敢冒这种险。
其实陆小凤也不必冒这种险的,在木真人力量将发未发的那一瞬间,他已感觉到,本来还有机会从容撤退。
可是他已退了一次,他不愿再退。
现在他只觉呼吸渐重,心跳加快,甚至连眼珠都似已渐渐凸出。
惟一让他支持下去的力量是,他看得出木道人也很不好受。
这一战无论是谁胜,都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木道人本来也不必这么做的。
也许他想不到陆小凤会有这种宁折不曲的勇气,也许他现在已开始后悔。
就在这时,大殿外忽然有个年轻的道人匆匆奔人,神色显得很焦急,若没有极严重的事发生,他绝不敢这么样闯入大殿。
木真人忽然笑了笑,滑出两步,陆小凤臂上的千斤重担竟似忽然就变得无影无踪,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像是要飞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到他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容撤回真力,看来这一战他又败了。
他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木真人已能开口说话,正在问那年轻的弟子:“什么事?”
“西门吹雪来了!”
“贵客光临,为什么还不请上来?”
“他一定要带剑上山。”年轻道人的手还在发抖:“弟子们无能要他解剑,留守在解剑岩的师兄们,已全都伤在他剑下。”
这的确是件很严重的事,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敢轻犯武当。
“他的人在哪里?”
“还在解剑池边,八师叔正在想法子稳住他。”
木真人的手已握住剑柄。
他的手瘦削、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更可怕?
他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走出去,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只有他看见过这个人的剑,如果世上还有一个能击败西门吹雪的人,无疑就是这个人。
解剑池中的水,立刻就要被鲜血染红了。是谁的血?
陆小凤没有把握能确定,他绝不能再让西门吹雪死在这个人手里。
他一定要想法子拦阻这一战。
木道人已穿过广阔的院子,走出了道观的大门,陆小凤立刻也赶出去。
道观外佳木葱茏,春草已深,草木丛中,仿佛有双发亮的眼睛。
陆小凤的心一跳,一个穿着白麻孝服的人,忽然从草木丛中窜出来,手里提着出了鞘的剑,一剑向木真人心口刺了过去。
木真人的手握着剑柄,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拔剑击败这刺客,很容易就可以要她死在剑下。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剑竟没有拔出来。
看见这穿着白麻孝服的女人,他竟似忽然被惊震。
就在这一刹那间,这白衣女子的剑,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还没有倒下,还在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是惊讶,还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父亲,我当然要杀你!”
“你父亲?”
“我父亲就是死在你剑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脸突然扭曲,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钉,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剑还锋利。
他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那绝不是死的恐惧。
他恐惧,只因为天地间所有不可思议、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在这一瞬间,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很好,很好……”
这就是他最后说出的四个字。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看着那柄剑刺入他心脏,也看着他倒下去,只觉得全身冰冷,脸上也露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仿佛真的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的命运,绝没有任何一个应该受惩罚的人,能逃过“它”的制裁。
这种力量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是每个人都随时感觉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惧,就因为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陆小凤也已感觉到,只觉得满心敬畏,几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这黑暗的穹苍下。
别的人也都被惊震,过了很久之后,才有武当子弟冲过去围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们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她苍白的脸在夜色中看来显得无比美丽庄严,就像是复仇的女神:“我叫叶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儿,若有人认为我不该替父亲报仇的,尽管过来杀了我!”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晶莹洁白的胸膛。
可是没有人过去动手。每个人都似已被她那种神圣庄严的美丽所震慑,尤其是陆小凤。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说,不忍说,也不愿说——何况,他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这结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现在他已自食恶果,他的计划虽周密,却想不到还有张更密的天网在等着他。
“我本来已该死在沼泽里,可是我没有死。”
她是个猎豹的女人,她远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难,她早已学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