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移得近些,正在衰败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逼近自己的眼瞳,时光总是流逝如刀,仿佛是冬风的轻轻长叹,万物枯萎的时节就不期而至。
青青笑着,抬手轻轻地拢过发鬓。微颔首时,灯影转过燃在眼里,恍如泪光。
走马灯里燃着火,她心里的火焰也在无边无际的熊熊燃烧,身体的每一份肌肤都感受到了那分悸动。闭上了眼睛,燃烧殆尽的烈火,焚灭一切。只想把自己也烧得灰飞烟灭。
当年的陈王府里,每年这个时节,满园数顷牡丹,好似日边倚云天际彤霞,夹着落红成阵,映得斗拱楼台亦都浓妆重彩。那个女人今年也是三十岁,当年跟她一般在陈王府为奴为婢,同样是杏子红衫,同样是双鬟圆髻,横贯一支银簪,自己何曾不如她什么?可是她肯不顾廉耻,自愿飨客于定安将军……后来又引诱了当今的天子……连当日的陈王府都成了她的府第……宝顶华檐,锦衣玉食,那无数的灼灼牡丹,不过成了她兴之所至时的玩物……
青青执鏡的手却瑟瑟地抖着,烛火透过纱罩,晕黄的光也随着轻轻颤,一波波的淹没。
而自己依旧是人家的奴婢,
看自己的手,皮肤倒是显得隐隐青玉色,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圆润光洁。青青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并不常沾染尘埃,可是不知何时,手指间已有了细细的纹路,象一条正在脱皮的白蛇。人家都说,衰老是从手上开始的……
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无法抑制的澎湃血气。
窗外风声细微,点滴在槐叶上。
那个女人只是走对了一步,抓住了机会。
如今的自己已经三十,这也许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青青寻思着恍惚辗转间,惘然的摸索着。
炭笔画眉,又拈起一只细细的毫,细腻的肌肤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布,挑起一抹胭脂,流畅地滑过眼睑、或捻或抹,挑至眼梢时重重一落,刻下的深深的红晕,恍如缓缓展开绮丽的花,沾着鲜红的血。
此刻,便是连她自己也极满意。
蓝眸的男子,青王……
青王侧妃……
青青几乎已经看见,有侍婢杂沓的步声环绕身畔,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烟波画船,赤金的璎珞摇曳在耳畔。浅翠绮罗中她宛如朱阀的嫩蕊。九曲回廊、勾檐如画,朱色的阑干外,那些牡丹只会为她熠熠展开,云蒸霞蔚般像是一场绮丽花宴。
三十,春尽处,开到荼靡花事了……而她终究有了这一次机遇,必须放手一搏。
重又拿起铜镜,镜中的女子隐着笑意,象春水一般漾开了,这笑,是冷笑,恶笑,别有深意的笑。
寻了空出宫,不是三月,这春雨也如是烟了。
寻常人家的青瓦湿了,从滴水檐边上淌下一长串水珠子,落得在青石道上,声声点点。
在街上无意识地走着,青青满眼风细雨,班驳旧漆。正不知如何找到他时,一辆马车停在了眼前。
挑起的车帘里,露出一双碧蓝的眼。
青青本应该矜持羞怯一下,这种惺惺作态本就是她极熟练的。可与他的目光相接,却不知为何,他眼中似有什么拴住了她,一时之间竟转不开去。于是连一句话都没有,青青恍惚着就上了车。
外裹普通青呢的车架,车内则饰以金玉,绘以绿云,青青隐约记得,这是杜府的马车,一宿空落落的心,此时方稳了下来。
车内极宽敞,两人之间还隔了一张桌几,青青觉得空气似乎一下子无端的紧促起来,压得她渐渐无法呼吸。
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鬓上那朵几摘几簪,无数次才簪好的珠花,圆润的珠子花瓣似的忽地遇雨催开,一枝一叶都在颤抖。
他于她本是陌生的,应该防备的,可是他连碰触一下她都不曾有,她便一下子软弱得失去了意志。
封旭始终不发一语,合着双眼仰在靠枕上,似闭目养神。车轮辘辘,一路碾着人声雨声,却唯有他们之间是寂寞无声的。
青青颤着,眼睛一瞬不瞬,直直的盯着眼前的封旭。他只穿了青布的长衫,仿佛寻常富贵人家公子,便服出游。
眼光滑过他的的下颚、唇角、鼻梁,最终望住他额角的疤痕,终于感到一丝活络从凉透的指尖传来,微微苏醒了些。但仍不敢贸然开口,嘴唇抿了抿思量一下,方轻声道:“伤还在痛?找大夫看了吗?”
封旭始终不发一语,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慢慢地转眼望向车外。
车外,春雨淅淅沥沥,绒毛似的,细得如丝,冷却一层一层地漾上来。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倒是一个老妇还在街角屋檐下买花。远看时并不知是什么花,只看到叶片油绿肥厚,如一汪水,花却黄灿灿的一串串,似带着暖意的绒毛。车行的近了,看的清楚,不过是最寻常的油菜花儿。
几个孩子跑在雨中,衣衫湿透了,仍不在乎,只顾着踏水嬉戏。几乎是无忧的笑声劈面而下,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嵌进微热的针。不期然的,想起在阿尔江老爹的戏班子时,喝了七八分的醉,赤足跑在雨中时,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心情。
然而,这世间又有谁能无忧。
良久,封旭嘴角轻轻一撇,:“太夫治不了。”
眼底深处遮不住的火在燃烧:“正如原本是我的已不是我的一样。”
青青微微一震,但见封旭已经阖起了眼睛。青竹的帘子落下,雨丝抽得帘子梭梭地声响,光穿过细细缝隙,明暗之间,眼角的皱纹清晰有如刀刻。
他应该很年轻,不应该如此憔悴。
青青的胸口一颤一颤的,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辛辣。
“我能帮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青青声音细碎如雨,低低地说着。
封旭只做未闻,信手拿起茶盏,伸到了窗帘之外。雨中的天总是灰的,仿佛水洇过稀的墨勾了,渲了开去。
春雨细酥,漫漫地落在其中,“叮叮”地几声孤调,半晌漫过了碗沿,落在青石板上,就象是初春开出的无色花。
斜斜地风过,点点细雨湿了封旭的眉目。他倏然转头,将雨水一饮而尽。斜凭几榻,凝视她良久,似看得极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等我。”
因要避人耳目,封旭将马车停在离宫门很远处。青青下了车看着他那乘马车渐行渐远。
青竹伞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雨声寒碎,风声欲断。
转27
雨将歇未歇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地将整个陈宫都洇湿了。青青所居的窗旁一豆孤灯,只在夜风声中奄奄,那一点烛光几乎微不足道。
青青晚饭的分例也有五六道菜,小小一张桌几摆的满满,落了满庭的清冷,阶下的青苔又绿了。青青觉得身子一会儿在烈火中烧着、一会儿在冰窖里浸着,挣扎着备下了一坛陈酿,拉了李嬷嬷来共饮。
先朝的许多东西能毁的李太后俱都毁了,舍不得毁的,不能毁的就收藏在康慈宫后的藏经楼里。
藏经楼的钥匙把持在李嬷嬷手中。
李嬷嬷最好的就是杯中物,青青斟一大杯酒,送到李嬷嬷面前,微微笑道:“我敬嬷嬷一杯,您老可别推辞,满饮了罢!”
李嬷嬷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
青青又送一杯道:“嬷嬷心情好,就再吃一杯,我量浅,就不陪您了。”
李嬷嬷道:“你虽然好意请我,但若不吃岂不没趣?”
说完,逼着青青饮干。
青青脸色变得有些惨白,强自一笑道:“我吃,嬷嬷要陪我吃呢!”
李嬷嬷大乐,不待青青多劝,大半坛子酒就进了腹中,慢慢趴在了桌上。
青青心痉挛似地颤抖两下下,又上前推了两下,李嬷嬷已是人事不知。
她又惊又喜,因知李嬷嬷向来的习惯,就在她颈间轻轻一扯,钥匙就带了出来。
青青飞快地将钥匙收起,起身就往藏经楼走。藏经阁位处偏僻,天色迟了,偶尔几个宦官路过,也不甚在意她。可青青步伐不敢快也不敢慢,装作不经意地踱到了藏经楼前。
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只两个小内侍守在门口,肚子饿得愁眉苦脸。见青青进来,忙笑嘻嘻的上来,道:“姑姑怎么来了?”
“怎么,还饿着?我替你们一会,赶紧去吃吧!”
两个小内侍还待迟疑:“我们这……”
青青微微挑起眉:“上着锁又没有钥匙,你们还怕我偷了什么不成?”
两个小内侍虽知道藏经楼的东西要紧,但也都青青究竟不是一般人,便互看一眼,毕恭毕敬的笑说:“多谢姑姑了。”
内侍们相携去了,青青又屏息半晌。
弦月漫过了树梢头,几只蝉虫躲藏在石缝中“吱吱”地叫个不停。青青见四处没有了人迹,才拿出钥匙开了门,掩门而入。
夜色阑珊,隔着屋檐下的宫灯,模糊的黑暗中,她踉跄着往前摸索。
李太后是极念旧的人,每隔四五天工夫,总要把前朝的物件等等,查看一番。在那个时候,青青总是能出入藏经楼,所以一应陈设自是熟悉。
要找的东西究在何处,也心知肚明。
待拿了东西出了楼门,将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不远处响已起杂沓的步声,她神色纹丝不露,一颗心“砰通砰通”似要跳出来一般,连掌心里也不住渗出冷汗。
回到房里时,李嬷嬷仍旧醉着,一屋子的酒臭熏天。青青把钥匙原样放回去,藏好东西。
坐在那里似觉得冷了,用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惶恐地张望着四周。唯有一碗酒。哆哆嗦嗦地一股子倒在嘴里,辨不出味道,只觉着苦腥。胸口一阵子翻绞,猛地又吐了出来,咳着、喘着,象是要把心肝都呕尽了。竟再也坐不住,起身又往院子里走了走。
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地游走。不知怎地,那双蓝眸就占满了胸口。
奇异的,心竟然安定下来,她在廊下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回到房中,“哧”一声吹灭了灯,静静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