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御辇已到,杜子溪慢条斯理地走出正殿,台阶下宫婢内侍站成排,鸦雀无声。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然后跪礼。
封荣下步辇,将右臂抬扶住杜子溪,笑道:“起来吧!”
杜子溪从容不迫的顺势起身,微微笑,恰到好处:“万岁饿吧,臣妾已叫人备晚膳。”
晚膳是御膳房所备办。数十个朱漆食盒,由队穿戴整齐的内侍捧着,安设在坤泰宫正殿。家富贵,晚膳规制即便是简单,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香气馥郁,颜色多姿,摆满长方的桌子,便仿佛铺墨着色的新画。色红彩绘龙食具赤云的溪流般的流淌,防微杜渐的规矩,盘碗中都有块银牌,闪耀如倒影于水中的繁星。
封荣和杜子溪各坐长桌端,红红的烛,随侍的如人偶的人影,形成种铺盖地的压抑。他们沉甸甸金镶牙筷握在手中,皆没有什么进膳的心思,不多时,就漱过口下座。
德保按例上前道:“奴才叫人进茶。”
宫内规制,皇帝御驾随侍专有人带着茶具,可此刻,封荣却拦住德保。
“别叫他们!”他转首对身侧杜子溪:“把常喝的倒碗朕就好。”
杜子溪此时方浅浅笑:“臣妾不喝茶的,也没预备,新沏的话茶还烫口。倒是有些冰镇的果子露,只怕万岁喝不惯。”
封荣混不在意的挥手:“无妨。”
于是,杜子溪亲自接过宫婢送来的果子露,挨在唇边试试才呈给封荣。封荣顺势握住的手,双目的凝视间,杜子溪的眼悄然闪,仿佛辈子的时光都在宫廷内虚耗殆尽,无论什么样的风浪,过眼都已波澜不惊。可此时却压抑不住涌出的悲伤。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垂眸道:“臣妾知道万岁要什么,可是臣妾绝对不允许对您不利的任何事,任何人!”
时节窗外原本种的蔷薇应该盛放的,昔日的坤泰宫,蔷薇红得透,盛放在日色里,如同被烈火燃起来般,片灼灼金红。那是李太后最爱的花,亲手所植。
可不是母仪下仅为为李氏的兴衰的李太后,从来不是。
于是,杜子溪入主坤泰宫,便连根铲除。
封荣叹起身,踱步到书桌前,随意拿起本匆匆翻过。里面插的张烫金书签正好在他上回读到的那页,杜子溪的字,自幼勤修的闺阁体,清秀;娟丽。
三月十四。
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不出什么感觉,封荣想大约是在难过。
竟真的在难过。
离他上回来里就寝已经过四个月。
“子溪,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儿。”
徐徐的青烟自牡丹纹耳缠枝莲纹镂雕香炉缠绕而出,烟雾的那头敛襟直坐的杜子溪轻轻侧首,滴泪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洇在红素罗绣平金龙的夹衣上。
自狩猎归来,封荣对香墨似乎也厌倦。朝中所有人都听闻,子月来饮宴,从未传召墨国夫人,渐渐以为香墨圣眷已衰。
便上奏,墨国夫人本是定安将军之妻,日久离分,有违伦常,应即刻启程返回漠北。样的琐事本用不着上奏,但是奏疏雪片似的就纷纷起。佟子理急得跳脚时,青王封旭适时上道奏本,称梦遇先帝,泪流满面,因经宴不能脱身,遂奏请名宗亲代去京郊白马寺,为先帝祈福诵经。
样清苦的差事,皇室内能回避的俱都回避,唯有香墨自行请愿去白马寺。
八月里,青王府荷塘里芙蓉尽凋,片残茎时,富贵比花开落,菊花盛放。
封旭爱花,陈启偏跟他对着来。院里几棵最名贵的砚菊开,深墨而厚实的花瓣长长地垂下来,几欲用“盘”来比。陈启薄薄的苏绣细镂靴毫不留情的踏上去,仿若细微的冰雪断裂的响声,菊花墨瓣残卷满地。
安泰心疼的叠声“王爷!王爷”的拦着,却吃陈启脚。封旭不由苦笑,然而并没有去阻拦,因为眼前的许多事,暂时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陈启而已。
陈启踩踏的够,回身对安泰喝道:“没眼色的奴才,本王饿,还不去准备!”
酒宴摆在,到回旋楼西边的涵碧山房,是取“水木碧波涵”之意,两面临水。陈启爱吃肉,可他对於那些细作的鹅掌、驼峰,菊花排骨又厌恶非常。安泰早摸透他的脾性,上整只烤全羊犹自新鲜着,陈启拿刀子削著吃,痛快的笑称自己是“樊哙”。
待吃饱喝足,陈启闲暇,便哼哼小曲儿身子向后仰,清闲尽快活的嘻嘻带笑,话也得毫无顾忌:“听李家跟佟家都紧着定下婚期呢?倒也不羡慕,样的艳福,哈哈不享也罢。”
“李家是外戚,位高权重。可佟家些年借着西北商道也是赚得盆满钵满,倒没想到无是处的佟子理揽钱还有些手段。不过,照看娶谁,也不牢靠得很。”陈启双细眼眯得只剩条缝话,漫不经心地道:“得罪另边,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不过也没关系,那老妖妇始终视为眼中钉,估计也习惯。”
合45
昨日白露,已经是仲秋,菊花正盛的时节。涵碧山房前涵突于水面的上却株菊花也没有,不过是老树浓荫满地,楼台拢影如绣带,迤俪在眼前。
眼看着年的将尽。
封旭轻喟着,转头却是冲陈启笑,平静地道:“下早就是他的,还有什么可提的?”
时,“他”字的尾音略微上扬,除此之外,都是平常的摸样。陈启却反常态,沉着脸凝视着远处,流露出种由骨子里面往外溢出的阴狠,冷冷地顶上话:“子?被李氏握在手心里,呸!和着不知道,当年他们李家门两王妃,见着爹郑王不好,和着伙的落井下石。没有他们那爹娘还有线生路,有他们反而早早死!”
封旭启默不作声地听着,手直攥着乌木的筷子,握在手中如铁般,腕不禁轻轻斜,手指轻轻地划过着包银筷头上刻的団福和回纹,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在脸上闪而过。他自然最明白陈启的心思,但还是习惯性地开始摇摇头:“话又乱,叫人听见……”
陈启掂着杯子轻轻摇曳,阳光携带秋日独有的干燥气味,滴掉落在菊花酿中,层层光影中,同着许多心思荡漾起交织。陈启用漆黑眼珠瞅瞅封旭,冷冷哼:“里防的跟铁桶似的怕什么?”
随即抚掌笑道:“不过过些时候也不能来,因为……那时候青王府可就热闹!”
把封旭得发楞,前前后后想遍,隐约明白什么,却还是不明白。
陈启见他神色,附身凑到他面前,面含讥讽道:“是真没听还是假没听?也是,到底也是李家的宗亲,李原雍事事倒也不大瞒着。也知道那老妖妇自大过年身体就不大好,李芙自打被逐出宫就成李原雍的块心病。他就使人瞒着那老妖妇,只是李家远房的孩子,看着可靠要嫁给。那老妖妇虽然心眼个比十个,但如今到底精力不济,时考虑考虑,其实已是暗许。”
封旭虽心里已经隐约地有准备,但仍旧心跳的漏几下,大吃惊:“有事?!”
“没想到吧?”
杯中酒,是菊花酿,不过应景的名字。陈启仰首饮尽,平时玩世不恭的面孔露出股煞气:“李家杜家也就到代,李家的李原雍,杜家的杜钧梁。若是杜江和老妖妇死,他们怕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跟,把李芙嫁给虽是李原雍臭的不能再臭的臭主意,但对来也未必不是枚妙棋。佟家的丫头要娶,李家样可以娶。”
封旭起身,踱几步,涵碧山房的深处只余下几缕稀疏的光线,朱红的锦袍,因顶好的织工,仍旧像微薄的春水泛着盈满的月光,在隐约跳跃。可他的面色,却晦暗不清。
陈启仿佛醉,人慵懒地歪着,眼睫半垂下来掩起眸子中酝酿的思绪。
秋日里晴云似火,空像口锃亮的灼烧的锅,倒扣下来笼罩着大地。封荣在帖白檀香上床午睡未醒,钦勤殿沉寂连声窸窣也没有,仿佛湖清水不起丝涟漪。可终究太静,就来廊下树梢上只金龟子振翅飞鸣都清晰可闻。
绿白平细的席子,每节都翠绿如新摘,可在样的燥热气里,睡得久依旧染身上的热,烤着肌肤不得安宁,封荣翻个身,轻轻抽抽鼻子,似是嗅到什么,眼也未睁的问道:“什么味道?”
守在帐外的德保顿时僵硬下,谨慎地透过薄纱帐子偷窥着封荣。鲛绡的帐子罅隙里如冰棱,德保隐隐可见的只有封荣散乱的头发,好像缕墨色的暗火。他下意识的咽咽口水,神色游移不定,道:“万岁醒?是不是佳楠熏的重,奴才就换。”
封荣似乎毫无知觉,径闭着眼追问:“不是佳楠,什么味道?”
德保扑通声跪在地上,颤着声道:“奴才该死!刚刚奴才们在万岁的春衫里收拾出来的,刚想扔出去……”
着将块绢帕递到封荣手中。
手帕上有着残余的味道,缕丝的香。封荣仍旧不肯睁眼,眉端微蹙,味道熟悉的令人着恼,却又熟悉的叫不出名字。
他模糊忆起,他们在桃花下对弈。
初开的桃花,笼在四月的春光里,层润润蒙蒙的红雾,真像刚滴到宣纸上的墨彩样,慢慢地浸润开来,晕的红罗生色。数子将输,落子时腕上缠的水碧色的绢帕滑下,迤逦落在棋盘上,索性耍赖,借着拾起帕子,扰乱棋局。时风吹落的绢帕,展在风里如朵碧色桃花,良久方落。
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碰在棋子上,泠泠如乐。
眉眼盈盈,波光回转,笑靥如花花似面。
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涌上,封荣终于睁开眼,双眉轻佻地扬,露出丝似乎恍悟的表情:“此瑞龙脑香也。”
波斯贡上龙脑,薄如蝉蚕。百年的龙脑树节方有,称为瑞龙脑。他唯独赐予,他极喜爱款步盈袖间,香息笼彻十余步,似最稠的蜜,黏滑进五脏六腑,连骨都胶住般。
暮鼓晨锺,白马寺远离浊世,居住的厢房别院里的银杏树长得正盛,树纯净眩目的金树阴浓,好像世上隔绝出来的最后片净土,度日几如经世。
昼午分外的长,蝉声噪得人烦躁已极。侍婢们都有些待不住。日,气好的时候在院落里